第296章 破局(三)

周文昌深知,多少人平素里打狗骂鸡,横行霸道,做足了硬骨头的模样,一旦上了公堂,见了满堂森然而立的水火棍,那副硬骨头都连着膝盖和嘴巴一并软了。

然而,仲飘萍一开口,周文昌便发现,此人是个高手。

他并不巧言令色,也没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为自己辩解脱罪,安守本分,问一答一。

“何方人士?”

“南亭人氏。”

“之前所从何业?”

“帮人跑腿、押船,传信,做些杂活糊口。”

“来丹绥做什么?”

“回太爷,帮人跑腿。”

“为何要杀我衙役从人?”

“草民不曾杀人,只是自卫,是衙役阿顺突然暴起,执刀杀人,草民前来报案时,已将那把牛耳尖刀呈于堂前。”

周文昌举起一把沾满鲜血的刀:“可是这把?”

仲飘萍抬起眼睛。

那刀银光森然,血污纵横,是用他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包裹着的,和他交上去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他却未如常人一样急急应下,只是恭谨道:“请太爷把刀拿近些,草民看不真切。”

周文昌眼皮一垂,叫师爷将刀递给他看。

仲飘萍细细端详一番后,原样奉还:“大人,不是这把刀。”

师爷与周文昌合作无间,立时虎着脸喝道:“大胆!你难道要指摘我丹绥衙门调换物证不成!”

仲飘萍不疾不徐道:“草民并无此意,只说不是同一把刀而已。”

师爷收敛了凶相怒容,余光瞥向堂上的周文昌,暗赞不已。

在师爷眼里,太爷做局试探,还是颇有必要的。

若此人心中有鬼,急于攀咬,哪会细辨?

太爷当真英明!

周文昌心底却无半分轻松。

他深知,寻常百姓上堂,十有八九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触怒官府,敢索要证物细看的,更是凤毛麟角。

他方才虚晃一刀,正是要诱仲飘萍入彀。

只要他看形制大致相同,就草草应下,那他身上立时便添了解释不清的污点。

不过周文昌并不慌张:“你何以确定不是同一把?”

仲飘萍:“这刀是草民从阿顺手中夺来的。彼时,他先欲杀我,我夺过刀来,先照他肩窝搠了一刀,本想制住了他,谁想他转而去掐那幸存之人的脖子,情急之下,草民便持刀连刺他手腕,剁他指背,用力过猛,导致刃口崩缺一角。这把刀完好无损,故非原物。”

周文昌拿出了那把真正的凶器:“你的意思是,这把尖刀是阿顺所有?”

“是。”

“他的刀,你倒使得顺手?”

“回太爷,无所谓顺不顺手,情势所迫而已。”

“本官翻检了你的包裹行囊,你从上京至此,赶了这样的长路,身上却不带任何武器防身?难道不怕盗贼山匪?”

仲飘萍温和道:“天下承平,海内晏清,圣天子治下,九州祥和。草民身无长物,又惯于白日行路,哪里又有那么多的盗贼山匪了?况且,草民听闻,周县令治县有方,百姓称颂,草民私心想着,在您治下,自是不必携兵刃在身的。”

周文昌:“……”

这话他着实没法接。

难道要说皇上治下,匪徒遍地跑吗?

还是要说自己徒有虚名?

“你倒是牙尖嘴利,惯会奉承的。”周文昌静静看着他,“……遇此变故,犹能条理分明,倒好像早早打好了腹稿似的。”

这便是从动机上诛他的心了。

仲飘萍毫不辩解:“回太爷,草民生性如此,遇事不慌。”

说出这话时,他自己先惊奇了一下。

他做了快二十年的软脚虾、没脚蟹,跟着大人才几年,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周文昌的确又被他堵住了。

心性之事,无从证伪。

他只好便将问题延伸下去:“你既说你不慌,那不如说说看,你到底是如何伤了阿顺的?细细道来,不许隐瞒。”

仲飘萍又将供状上的内容重复一遍,并补充了细节:“草民刺他三刀,砍他指背五刀,因着用力过猛,还误伤了旁人。大人明察,死者脖子上除了有与草民大小不同的手掌印,下巴上还有被刀刃刮破的痕迹,这些,太爷尽可验看。”

见他应答如流,周文昌命人暂且将他押下,又提了纪准来。

纪准到底是长门卫出身,虽说在乐无涯跟前生嫩得不行,借机打入他身边的愿望也跟着落了空,可他也不至于见了个七品官就怕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更何况,他要是解释不清楚,和仲飘萍一起折在了丹绥,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说的皆是他亲眼所见,自是与仲飘萍严丝合缝。

周文昌沉吟了半晌:“那为何不一早来投案,过了一日夜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