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第7/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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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又坐在了这张餐桌旁,我看到了那些刀痕,还在那里。我还看到了我的妈妈——或者是她的鬼魂,管她是什么呢——她从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了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块毛巾。我看着她把消毒药水倒在毛巾上,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衬衫袖子撸上去,好像我是一个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小孩。或许你会想:在这样荒谬的情景下,为什么不大声地把疑问说出来呢。这一切,显然都是不可能的,首先要问的就是:“妈妈,你不是死了吗?”

我只能说,事后想来,这样问,就好比我现在跟你能解释清楚一样,是有道理的。但在当时,看到死去的妈妈再生,我的震惊程度让我无力去求证其真实性。那像是一个梦,或许我身体的一部分在做梦,我不知道。假设你已经失去了妈妈,你能想象看到她又站在了你面前,近到伸手可以触摸,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吗?我知道我们已经埋葬了她。我还记得葬礼的情景。我还记得自己象征性地往她的棺木上掀了一锹土。

但是,她现在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用毛巾擦我的脸和手臂,看到那些伤口,她皱起眉,小声嘟囔道:“看看你!”——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内心的感受。那一刻,温情冲塌了我心里的防线。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和我靠得这般近了,愿意这样温柔地帮我卷起衬衫的袖子。她关心我。她为我而紧张。我已经失去了让自己活下去的自尊,而她却在这里帮我擦伤口,我又感觉到了自己是个儿子;我倒在她的怀抱,就像晚上睡觉倒在枕头上那样自然。而且,我不希望这一刻结束。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释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就是不希望它结束。

“妈妈,”我喊,声音微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两个字了。死亡夺走了妈妈,好像也把那个词儿给永远地偷走了。

“妈妈?”

那其实只是一声哼哼,一声因嘴唇的颤动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可是,这个世界上纵有千言万语,还有哪两个字,你从嘴里喊出来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

“妈妈?”

她用毛巾轻轻柔柔地擦擦我的手臂。

“查理,”她叹了口气,“看看你闯的祸。”

妈妈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

那一年我九岁。我在镇上的图书馆。图书登记柜台后的那个阿姨喜欢从眼镜上方看人。那天我选了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我喜欢封面上的插画,觉得住在海里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没有仔细看书里面的生字是不是太多,太难。那个图书管理员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我衬衫的一个下摆露在了裤子外面,一只鞋的鞋带没有系上。

“这书对你来说太难了,”她说。

我看着她把书放回到她身后的书架上。这书说不定会被锁到柜子里。我走回到儿童图书区域,选了一本关于猴子的图画书,回到登记柜台。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在书上敲了个出借章。

妈妈开车来接我,我开了车门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她看了看我借的书。

“这本不是已经读过了吗?”她问。

“那个阿姨不让我借我想看的那本。”

“哪个阿姨?”

“就是管图书的那个阿姨。”

她熄了车子的引擎。

“她为什么不让你借?”

“她说太难了。”

“什么太难了?”

“书。”

妈妈把我从车子里揪出来,拖着我昂首阔步走回图书馆,直奔出借柜台而去。

“我是贝奈特太太。这是我的儿子,查理。是你告诉他,那本书对他来说太难了吗?”

那个图书管理员绷直了身体。她比妈妈年长许多,但妈妈说话的语气与平时里她和长辈们讲话完全不一样。我很吃惊。

“他想要借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她摸了摸眼镜,说。“他太小了,你看看他。”

我低下头。我看着我自己。

“书在哪里?”

“你说什么?”

“书在哪里?”

那个阿姨转身拿出那本书,“扑通”一声扔在柜台上,好像要用书的重量来证明她的观点。

妈妈抓起书,塞进我怀里。

“请您永远也不要告诉小孩子,某件事情对他来说太难,”妈妈冲她嚷道,“特别是永远——永远不要——对这个孩子这么讲。”

还没回过神来,怀里紧紧抱着《海底两万里》的我已经被妈妈拽出了门。我感觉我们刚刚抢劫了一家银行似的,妈妈和我,我很害怕我们是不是闯了大祸。

我没有为妈妈挺身而出的事情

我们坐在餐桌旁。妈妈正在端晚餐上来。意大利肉酱面。

“还是不对,”爸爸说。

“又来了,”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