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1/11页)

现在,他走近她的院落,心中相信黑暗会使屋里的人谁也看不到他。他走过的时候,甚至没有向左边看一眼。可这时候,他听到了音乐声。她们在唱歌。全家三口人都在唱:派拉特、丽巴,还有丽巴的女儿哈格尔。他看不到大街上有人,人们都在吃晚饭,舔着指头,吹着咖啡,肯定都在聊着波特的越轨行为和麦肯对顶楼上这个野人的无所畏惧。城里这一地段没有路灯,只有月光为行人指路。麦肯继续走他的路,尽可能不去听那追随着他的歌声。他迅速地走到马路的一处地方,这里乐声传不到了。这时他看到了一幅像是印在明信片背后那种图画的景象,就在他要去的前方,也就是他自己的家:他的妻子窄窄的、挺直的后背,他那两个由于天长日久的思慕而变得干瘪的女儿,还有他的儿子,他只是在他的谈话构成命令或批评时,才对儿子开口。“喂,爸爸。”“喂,孩子,把衬衫塞进裤子里去。”“我发现了一只死鸟,爸爸。”“别把那玩意儿带到家里来……”在那幢房子里是没有音乐的,可他今晚却刚好想听一点音乐——从他当年最早照顾过的人那儿听一点音乐。

他转回身,慢慢朝派拉特的房子走去。她们在唱一支曲子,派拉特担任领唱,另两个人附和着唱出一个短乐句。派拉特是浑厚的女低音,丽巴是高亢的女高音,配合着旋律,还有今年该有十岁或十一岁的哈格尔,是个女孩子的柔软的童音,这三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磁石吸引地毯上的图钉一样把他拉住了。

麦肯向这歌声屈服了,向近处移动了一下。他不想同她们谈话,也不想让她们看见,只想听一听也许再看一看这祖孙三人,她们唱出的歌声使他想起了田野、野生的火鸡和长斑点的野兽。他尽可能轻地踏着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向闪动的蜡烛光最暗的侧面窗口,往里边偷偷地窥视。丽巴正在用菜刀或者是弹簧折刀剪脚指甲,她的长脖子几乎要弯到膝盖上了。那个小女孩哈格尔正在编发辫。而派拉特背向着窗口,因此他看不到她的面孔,她正在锅里搅拌着什么,大概是酒浆。麦肯知道她搅拌的不是什么吃的东西,因为她和女儿、外孙女像孩子一样吃东西,想什么就吃什么,从来没有安排过、斟酌过或端到桌上过什么饭食。桌上也没堆着什么采摘来的东西。派拉特可能烤点热面包,谁想吃的时候,就把面包抹上些黄油往嘴里一放。也可能有些酿酒剩下的葡萄,要不就吃上一连几天的桃子。要是祖孙三人中有谁买来一加仑牛奶,她们就喝牛奶,直到喝光为止。要是另一个人弄来半蒲式耳(英制固体容积单位,一蒲式耳相当于八加仑,约合三十六升。)西红柿或是十几穗玉米棒,她们也就吃这些东西,直到吃光完事。她们有什么,碰上什么或者馋什么,就吃什么。她们卖酒赚来的钱就像大海里的水遇上一阵热风一样挥发掉了——花在给哈格尔买冒牌珠宝,丽巴买礼物给男人,还有他不了解的各种名目上。

他在窗口附近,躲在暗处,感到白天的烦躁从身上消失了,自然而然地陶醉在烛光中妇女歌唱的美感之中。丽巴柔和的轮廓,哈格尔两手摆弄头发的动作,还有派拉特,他对她的面孔比对自己的还要熟悉。现在在歌唱之中,她的面孔会像一张面具,一切情感都离开了面部表情而糅进了歌声之中。不过他知道,当她既不唱歌也不说话的时候,她的面孔由于唇部的不停活动而十分生动。她总在嚼东西。在她还是个婴儿,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总把一些东西放在嘴里——扫帚苗、脆骨、纽扣、种子、叶子、线绳,还有她最喜爱的东西,有时他能给她搜罗来一些,那就是橡皮圈和印度橡皮擦。她的嘴唇总在做着一些小动作。要是你在她跟前,就会纳闷,她是不是正要发笑,还是她只不过要把一根草从牙床下边挪到舌头上;也许她正在把一根橡皮圈从腮帮子内侧移动一下位置,或者是正在微笑?要是从远处看,她看上去就像在喃喃自语,其实她是正在用前牙啃着或咬开小种子。她的双唇被酒迹和乌板树的紫黑浆果染了,比肤色要黑,因此,她的面部有一副可笑的样子——就像涂了一种颜色很深的唇膏,又用破报纸抹去了光泽。

当麦肯在记忆和音乐的重压下觉得自己软化下去的时候,歌声消逝了。气氛是宁静的,但麦肯却无法离开了。他喜欢这么自由自在地看着她们。她们都没动地方,只是停止了歌唱,而丽巴还在剪脚指甲,哈格尔把她的发辫编了又拆,拆了又编,派拉特仍在像株柳树那样摇晃着搅拌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