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10/15页)

“我站不起来。”他说出声音来了,并且朝一个商店橱窗走去。窗玻璃里映出他的面孔和竖起的外衣衣领,现在他明白了。“在我已经会说话、会站着、能穿灯笼裤的岁数,我母亲还在喂我奶。有人瞧见了,就笑起来了,而——而这就是他们管我叫奶娃的起因,所以我父亲从来不这么叫我,母亲也从不这么叫我,可是其余的人都这么叫。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为什么会忘呢?在我已经能用杯子喝牛奶、阿华田饮料,以及各种各样这类东西时,她还要无缘无故地给我喂奶,也许她会跟她父亲干出什么事来吧?”

奶娃闭上两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街上的行人更拥挤了,他们都朝着他来的方向走去,一个个走得都很匆忙,不断碰撞他。过了一阵,他注意到没人在马路的另一边行走。街上没有车辆,路灯亮了,夜已经来临,可是马路对面的便道空无一人。他转过身来看看人流涌去的方向,可是除去在黑夜中不断向前涌去的后背和帽子之外,看不到什么。他再次看看非医生街的另一边,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一个戴便帽的男人正要从他身边走过,他碰了一下那人的胳膊,问道:“大伙儿干吗都在街道这边走呢?”

“你自己看嘛,伙计。”那人急匆匆地说着,又跟着人流往前走了。

奶娃接着走,还是朝城南方向,心里始终没有想过一次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横越马路,到没人走的对面去。

他相信自己在冷静、清醒地思考。他从来没爱过自己的母亲,不过心里一直清楚,她是爱他的。在他看来,这是很正常的,理应如此嘛。她对他的坚定不移、持之以恒的爱,那种他甚至不必去争取也不配享受的爱,在他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现在这种爱已经解体了。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还有谁喜欢他,就为他这个人本身而喜欢他。他到那酒馆去(在他同他父亲谈话之前)看来是原本指望从母亲那里得到疼爱的延伸。不在于派拉特和丽巴体现了如他母亲一般的主动疼爱,而在于她们毫不迟疑地承认他,并且百般亲切,毫不见外。她们对他也很认真。她们问他问题,思考他的应答,如果谈的是重大事情,就会嘲笑他或同他争辩。他在家中的所作所为都得到母亲和姐姐们的默认(或是父亲的冷淡与责备)。而酒馆里的女人们对什么事都不冷淡,但也不理解。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对她们都挺新鲜,她们听着他说话,就像眼睛明亮的渡鸦,急切得周身颤抖,努力领悟和解释宇宙间各种响声。现在他盘诘着他们,盘诘着所有的人。他父亲先是沿墙爬行,后来又上楼来告诉他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母亲不再是一个只知疼爱独子的母亲,而给描绘成一个猥亵淫荡的孩子,只要有男性在身边——不管是她父亲还是她儿子,就要耍起肮脏的把戏。甚至他的两个姐姐,本来是他知道的一切女人中最宽容随和的,现在也改变了外貌,让红黑两色粉尘染了眼圈。

吉他到哪里去了呢?他得找到这个从不使他失望的明智的朋友。除非吉他跑到外地去了,他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他。

他第一站就来到托米的理发馆,果然不虚此行。吉他正和几个人待在那里,一个个或倚或靠,可是全都在倾听着什么。

当奶娃走进理发馆,从背后认出吉他时,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嗨,吉他!”

“嘘!”“铁道”托米说。吉他转过头来,冲他使眼色让他进去,可是别出声。他们正听着广播,一边小声议论,一边摇头。过了好一阵,奶娃才弄明白他们一个个如此紧张的原因。在密西西比州桑芙乐尔县,有一个黑人小伙子被肢解身死。凶手是谁,已经昭然若揭——那些下手的人已经毫无顾忌地大吹大擂过了——动机何在,也已不言自明。那个小伙子曾经对一个白种女人吹口哨,而且还毫不否认确曾同几个白种女人睡过觉;他是北方人,去南方旅游的,名字叫梯尔。

“铁道”托米竭力让议论声低些,好听清播音员的最后一个音节。没多会儿,消息就播完了,因为播音员没有多作推测,而事实本来就挺少。当播音员接着播其他新闻时,理发馆里爆发出高声谈论。刚才竭力让他们安静点的“铁道”托米,现在自己一言不发了,朝他那磨剃刀的皮带走去。这时“医院”托米则尽量让他的顾客坐在椅子里。波特、吉他、看门的弗雷迪一个个勃然大怒,满屋子高声说着气话。除去奶娃之外,只有“铁道”托米和“纽约州”保持沉默。“铁道”托米正在专心致志地磨剃刀,“纽约州”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甚至可能是个哑巴,尽管谁也说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哑巴,不过他头脑简单却是毫无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