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6/15页)
他也感到一种兴奋,一种和欲望一样古老、如同马匹奔跑喷着鼻息时的兴奋。他在刹那之间,有得又有失。在他面前一时展现出无限的可能性和巨大的责任感,然而他既无准备去利用可能性的机会,也无准备去接受责任感的重担。于是他大摇大摆地绕过餐桌,走到母亲跟前问道:“你没事吧?”
她两眼瞅着自己的指甲说:“嗯,我挺好。”
奶娃看了看两个姐姐。他从来未能把她们(或是她们的作用)同母亲区别开来。在他出生时,她们俩已经十岁出头了;现在一个是三十五岁,另一个是三十六岁。可是,由于露丝只比莉娜大十六岁,她们仨在他看来年龄相差无几。这会儿,当他的目光同她们的目光隔着餐桌相遇时,她们流露出来的痛恨太新奇了,使他大吃一惊。她们黯淡的眼睛在更加黯淡的皮肤的衬托下不再显得浑浊不清。在他看来,似乎眼圈上涂了炭黑的线条,两条乌黑的线条弄脏了两颊,而她们玫瑰色的嘴唇在痛恨中肿胀得要爆破了。在她们的脸色恢复到他惯见的略带惊讶的模模糊糊的温和之前,奶娃使劲眨了两次眼睛。他意识到屋里的人既不会谢他也不会骂他,就赶快离开了。他的行为就是这么回事,既改变不了他父母的关系,也改变不了他们各自的内心。他把他父亲打倒了,或许会改变满盘棋的局势,但棋还要继续下下去。
跟哈格尔睡觉使奶娃变得宽宏大量了,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也让他生气勃勃,起码他自己是这样想象的。他的宽宏大量和生气勃勃足以保护他从不去想的母亲和打倒他一向敬畏和爱戴的父亲。
回到自己的卧室,奶娃摆弄起梳妆台上的东西。有一对银背刷子,是他母亲在他十六岁时给他的,上面嵌着他姓名第一个字母的大写,恰好又是“医学博士”学位的缩写。他和母亲为此开起玩笑,她却郑重地提醒他,他应该考虑去读医科大学。他搪塞她说:“这两个字母会给人什么看法?M.D.,M.D.要是你有病,你会去找一位叫‘戴德医生’的人看吗?”(M.D. 既是“麦肯· 戴德”的缩写,又是“医学博士”的缩写;而如前注,“戴德医生”的英文原意为“死医生”。)
她听了哈哈大笑,不过提醒他,他的中间名字是福斯特。他能不能用福斯特作姓呢?麦肯·福斯特医生。这名字听着不是挺好吗?他不得不承认,是挺好。这对银背刷子成了不断提醒他母亲期待于他的东西—希望他不中断高中学习并继续攻读医科大学。她对丈夫的经营极少尊崇,而麦肯对大学毕业生也同样缺少敬意。对于奶娃的父亲来讲,大学无非是虚耗年华,与生意经相距过远,生意经才让人学会怎么积累财富。他对女儿上大学倒是热心的,在大学里她们可以找到合适的丈夫。他的一个女儿,科林西安丝确实上了大学。但他认为让奶娃上大学是无稽之谈,特别是儿子在办公室上班对他确有帮助之后,他更加相信这一点,尤其是他已能让他在银行界的朋友向他们的朋友辗转推荐,让他儿子跳出1-A选类,进入了“必须支持家庭”一级。
奶娃站在镜子前面,在壁灯的弱光下,瞅着他自己的影像。他同往常一样,对见到的样子不大以为然。他的面孔相当动人:眼睛是女人们所恭维的,下巴轮廓很坚定,牙齿长得洁白齐整。五官的各部分分开看都不错,还不仅是不错。可是,脸上各部分凑在一起,就不够带劲,缺乏统一的整体感。他的那副样子很勉强,就像一个人在偷偷查看一个不该看的角落或地方,竭力要下决心是接着看下去还是回头走开。他要作出的决定是极其重要的,可是他作决定的方式却是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和无知无识的。
他就这样站在灯光之下,尽量不去想他父亲怎样沿墙角爬行的那副模样。这时他听到一声敲门声。他不想看到莉娜或科林西安丝的面孔,也不想同母亲作什么悄声密谈。后来看到原来是父亲在大厅昏暗的光线中站着,他也没觉得更高兴些。麦肯的嘴角处细细的伤口上仍有一丝血迹隐隐可见,但他站得挺挺的,目光坚定不移。
“你看,爹,”奶娃开口说,“我——”
“什么也甭说,”麦肯说着,走过他身边,“坐下吧。”
奶娃朝床走去,“听我说,咱们不去想刚才那件事吧。要是你答应——”
“我说过了,让你坐下。我是让你坐下。”麦肯的声音不高,可是脸色就像派拉特的一样。他把门关上了。“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可是光是大人还不行。你得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你就得对付全部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