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35/56页)
他并没有一直跟她坐在一块儿。大客厅跟他的卧房之间的房门通常是敞开的,她晓得他在做什么。他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或坐在上面试戴墨镜。午后阳光刺眼地洒进屋内,所以有时候班好像置身在一池颤动的水中。对他来说,光线的碎片像针般刺进他的眼睛,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他试戴墨镜,一副试过一副,结果总是戴上最深的那副;理查德帮他多买了两副。然后当白天的光影在墙上游移出不同的光泽图形时,他又尝试摘下墨镜。“我的眼睛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他憎恶地问,质问称之为宿命或命运的东西——那是被老妇人和特雷莎一声声“可怜的班”,从他心中所召唤出来的痛苦情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如此与众不同?
在同一时间,亚力和鲍罗远在山区,他们从一天只有一班飞机的城市租小飞机抵达了目的地。他们本想开车进入山区,可是雨下得太久,道路塌方了。他们在一家小客栈落脚,鲍罗上次来这个地区勘查时,就是住在这家专门招待偶尔来访的采矿者、人类学家或地质学者的招待所。客栈有四间房间,四周环绕着一个很深的阳台,这两个男人就坐在这儿讨论剧本。他们已经徒步走过好几座山,心中想着班和他的族人。问题是,亚力在尼斯的饭店看到班的族人的幻象虽然依然鲜活,所以他经常提起它,仿佛那是一张可以兑现的支票,然而他却更常看到班的现状,一个苦恼生气的生物,他和鲍罗都相信班大概病了。班让亚力感到内疚,有时他很懊悔自己把班带到巴西来,甚至懊悔这整个点子。它根本行不通。事情如果行得通,就会很顺利,他们就会动力十足,一切都恰到好处。当好运来临时,天时地利人和,即使是杂志中的文章或随手拿起一本书,都会有助于情势的巧合。可是这部电影的企划从一开始就搁浅,诸事不顺,甚至停顿不前。他们重新开始剧本多少次了,原本以为不错,却又开始怀疑,晓得它不够好。亚力现在晓得了,班的动人风采才是带着他们前进的原动力,但那是过去的班,现在的班变成了障碍,锁住了他们的创意与想象力,当他们想到他时,听到的是他用头撞墙的砰、砰、咚、咚声。他们倒是开玩笑说,这个声音很像采矿声。他们听得见客栈附近一座小矿坑传来的采矿声。这个笑话是,他们尝试把班带回可以提供他们点子的合适环境中。
他们不但走遍了好几座丘陵和小山,而且也拜访了一个印第安部落,就是在那次会面后他们才开始了这个过程——起初是默默地,如今则是公然地——将班从这部电影中删除。
他们第三次搭一部四人座的小飞机飞越森林和河流,降落在一座热带雨林里,那儿的人没有敌意,而且很满意鲍罗建议他们带去的礼物,有两台收音机,附带很多的电池包在厚厚的塑料袋里以防闷热的湿气,还有罐头食物、衣物和小刀。鲍罗会说几句当地土话,负责沟通,亚力则默默地坐着,不过他的眼睛可没闲着。多俊的脸庞啊!多壮的体格!这些人是多么美的民族啊,在河边过着尚未堕落的生活。在他们的早期剧本里,就是这样的民族入侵了班的族人的地盘,然后……当时鲍罗和他都无法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那儿有美女,其中有一个特别美,是亚力平生所见最细致的绝世美人。听说她大约十四岁,很快就要结婚了。这个部落并不反对被拍进电影里,可是也有一些约定,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将年轻人带离这儿去接受大都市的诱惑。对这些人来说,大都市指的是距离此地一小时飞行时间的小镇,甚至连电影制片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一个地名。
那个女孩打动了他俩的心;他们都承认自己深深为她倾心,决定回客栈去改写剧本,经营客栈的老夫妻每天早上都问他们想吃什么,结果送来的总是鸡肉米饭和豆子及辣酱,除了鸡肉还是鸡肉。他们喝靠电池运作的冰箱冷藏的啤酒,因为山上的电力供应纯靠运气,停电是常事。他们把早期的脚本全部扔掉,用这个部落和这个女孩做起点重新开始。说班彻底消失了也不对。起初这个女孩儿被迫嫁给山里的野蛮人,他挖到了金子,想用金子买这个女孩,这个男人还保有亚力心中班的一些特色:一个粗暴的傻子。后来追求者失去了他的蛮力,瘸了一条腿,成了残废,女孩医好了他。所以你可以说班其实缩小成一条跛腿。结果他们真的拍出了一部电影,而且拍得很好。女孩成了电视明星,在里约的银幕上天天都可以看见她。这是一种快乐的结局,女孩当然如此认为,至少在她的演艺生涯之初是如此;等她年纪大一点时可就没这么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