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36/56页)

同一时间,亚力飞到一座小镇去打电话给特雷莎。亚力说他还要在这儿多待一个星期左右;住在这儿很便宜,他们想再次去拜访某个部落,请特雷莎继续留在公寓里照顾班,让他有心理准备,他不用拍电影了。

特雷莎很愤慨,所以没有隐瞒这个情绪。他们不该如此对待班:刚刚把他捧起来就又狠狠抛下他。她也暗暗感到高兴,却隐瞒了这一点:她晓得他们如果把他拍进电影里去,班会受到更大的伤害,那是说,如果他们拍得成的话。她很冷静,跟亚力谈条件和处境。钱快花光了。呃,亚力说,她可以用班的钱,亚力会还的。班好不好?“他——很好。”特雷莎说,没告诉亚力什么,也不打算说什么。“他很好。”

“好极了。”亚力说。

“我要不要告诉他,你很快就会送他回家去?”

“好啊,好啊,我告诉过他我会的。可是我在想啊,特雷莎,如果他喜欢里约的话,也可以留下来,你看呢?”

“他想回家。”特雷莎说,她的声音哽咽。

“好,好,没问题。告诉他我很快就回来。”

特雷莎告诉班他不必拍电影了,因为她晓得这会让他开心,可是没告诉他亚力很快就会回来,因为她晓得班很怕他。

两星期就这么过去了,然后是三星期。日子一成不变,早上特雷莎出去买新鲜面包,替自己泡咖啡,倒果汁给班。她努力劝他多吃点,可是他已经胃口尽失,又瘦又可怜。特雷莎喜欢去海滩散步,可是班没办法去那儿,她又不能抛下他一个人太久,所以她只好带他出去泡露天咖啡座,不是去她从赤贫平步青云的那家饭店,而是去无人知道她过去底细的另一家。他戴着墨镜和她买给他的巴拿马草帽,老是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眼睛。他们在那儿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光是喝果汁和看人。特雷莎对班的反应深感兴趣:每当他的胡子下露出雪白的牙齿时,似乎就显得退缩。“怎么啦,班?”“他很坏,”班会这么说,“他会伤害我。”“可是有我陪着你,班。”她努力想从这个显然无害的人身上看出吓坏班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徒劳无功。有时他也会现出满意的微笑,她看到的是同样没有威胁性的人,多半是女人。“班,你对女孩子微笑时必须当心点。”“我喜欢她。”班会这么说。有一回他说:“我想她也喜欢我?”在这样的远足后,特雷莎总是心满意足地带班回家去,庆幸他们避开了诸多危险。她会煎一块牛排来撩起他的食欲,也为自己做份三明治。在漫长闷热的午后他们懒洋洋地虚度光阴,她的朋友可能会顺道来访,一两个左右,可是傍晚过后这儿就又高朋满座,跟鲍罗和亚力在的时候没有两样;只不过现在客人会带瓶酒来,或带一些肉来煮,或是水果。这个地方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慷慨地开流水席待客了,因为特雷莎没钱可以浪费,又不肯多花班的钱。班并没有躲回卧房去,反倒留下来,甚至跟他们同席。他并没有被纳入谈话中,话题总是一再岔离他所知道的事物,可是他很用心听,听懂的比特雷莎和其他人想象得还多。他们全都很爱笑,他常常纳闷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们感到如此好笑?对他来说,那常常是吓人的事。他越来越常想起老妇人,想起她对他的照顾,想起她的慈祥;他甚至把那只猫想成他所失去的伙伴。班晓得埃伦·毕格斯已经死了,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他思念她,把她想成一个依然欢迎他的人。

来造访特雷莎的人比亚力的客人层次低。没有电影导演和编剧,没有知名演员和舞者。这些都是小人物,在剧场和电视圈的边缘混口饭吃,像剧场技术人员、公关女孩和一个特雷莎结交来学英语的翻译者。有个化妆师将她所有的本事倾囊传授给特雷莎。特雷莎也跟一个在水手经常光顾的俱乐部驻唱的歌手学会一些歌曲和弹吉他。没有贫民窟出身的女孩,没有任何记得特雷莎的过去或不久前经历的人。在这些人当中,特雷莎暗地里认为,有个年轻女人是她努力效法的对象。她的名字叫作伊内兹,出身名门,父亲是大学教授,她则在一家科学实验室当研究助理。特雷莎在拍一部关于基因、遗传那一类的电视短片时结识了她,同时也咨询了伊内兹的父亲。伊内兹深受剧场吸引,就像那些自出生以来就活在常规中的人一样,她认为自己的一生已经注定可期。

特雷莎对这位聪明的年轻女人心生敬畏,她所受的教育意味着她的谈话总是充满了特雷莎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可能性。伊内兹也迷上了特雷莎。当特雷莎告诉亚力,她走了几百里路才抵达里约时,亚力没有反应,伊内兹却很清楚特雷莎逃离了什么。她曾经飞越那片干旱地区,尘云笼罩,她几乎无法看清楚下面干涸的河床以及在黄土中没顶的村落。她知道贫民窟的事,特雷莎的经历让她的心中充满怜惜、好奇和不安的内疚。在里约,你是躲不开贫穷的,它总是在那儿,在每条街的转角迎接你,无家可归的孩子衣衫褴褛,成群结党做了街道帮派,像一捆没人要的旧衣服似的睡在人行道上,像鸟群般蜂拥进喷水池,喋喋不休,大呼小叫,然后像鸟儿般一边喝水一边留意随时可能把他们抓去关起来甚至杀害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