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55/56页)

清晨他们打开门时,茅舍依然在阴影中,山峰间的天空染着金色与粉红。

他们喝热茶来温暖身体,又在茅舍外四处走动,活动僵硬的筋骨。但是班没有,他已经迷失在他的梦中,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梦。他们把所有东西留在茅舍里,排成一列走上狭隘的山路,一边是高耸的黑色悬崖,另一边是通向下面崎岖山谷的黑岩斜坡。有只兀鹰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俯瞰他们沿着无处可攀扶的山径前进。走了几小时后,阿尔弗雷多说:“在这儿,我想起来了。”他突然拐向右边穿越峭壁的裂缝,他们必须匍匐攀爬,靠着细小的岩架和凸起物来支撑他们,然后他们进入了一个宽敞平坦的空间,四周危岩耸立,在他们面前出现一面巨大的岩石正面。现在大约是上午十点,阳光照在他们进来的另一面岩石屏障上,头顶是一片明亮的蓝天。阿尔弗雷多沿着这面岩石的底部走来走去,站近点……退后……又前进,摇摇头……换到这一边,然后又去另一边,说:“不,不是这儿,是的,是这儿。”走开,又回来,突然间有一道光微弱地穿过山峰,然后立刻就增强了,抵达这岩面的边缘。

立刻就有个人形从岩石漆黑闪亮的深处浮现,沉浸在光辉中的还有其他人形,需要阳光一一来照亮他们。这道光线变成了一片光华,他们就全部现身了——一座图画的艺廊——班的族人,他前进了一步,然后又一步,站在岩石前面,其他三人则留在后面,让他独享这一刻。现在阳光强烈,照满了整片岩面,上面挤满了图画,至少有四十幅,有好几个人像班,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穿着。那些是一片片毛皮吗?人皮?他们是真的衣服,柔软的东西皱皱地垂下,腰上系着皮带,肩膀上则用金属扣子勾着。这些服装是彩色的,不是只有灰色和褐色,还有红、蓝、绿。这些人的头发垂到肩膀,比班现在的还长,而且他们的胸部都很大。他们有胡子,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没有胡子的那些必定是女性;她们比较娇小,体型比较纤细,也稳健地用双脚站立着。他们没有携带武器,有几位似乎拿着像乐器的东西。班看得瞠目结舌,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其他人并不晓得,可是他们的心怦然而动,当然不只是高山症的缘故,而是担心班可能产生的感受。班向前站,抚摸一位似乎正在向他微笑的女性的轮廓。然后他弯身向前用鼻子爱抚她,用他的胡子摩擦她,发出问候的简短呼喊。

接着这片沉默变得极为可怕,十分可怕。他们的呼吸刺耳而吃力,凸显了这一点。

班依然背对着其他人。他站在那儿抚摸着那个女人,那个从黑岩深处向他嫣然一笑的女人。现在阳光逐渐减弱了,不知不觉地在岩石表面推移,上面的人物也随着流光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久,只剩下最边缘的几位,班站在那儿触摸和爱抚那个女性。最后,阳光也离开了她,他们听见了他的怒号,他全身扑向岩石,蹲在那儿。

时光流转,图画消失。透过班蹲伏的人影,他们必须努力看才可看见原本有着栩栩如生图画的岩石,只剩模糊的轮廓。难怪人们走过岩石的面前却什么也没看见;除非他们够幸运,在阳光从某个角度洒下时,在正确的时刻捕捉了这一幕。

班站起来,依然背对着他们:他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转身面对他们。这三位自称是他的朋友的人欺骗了他,背叛了他——他一定有这样毛骨悚然的感觉;他们很怕看到他们所担忧的景象。可是他没有转身,他似乎就这样挂在岩石的表面上,手握拳放在上面。然后,他努力转过身来:他们看得出来这对他来说有多难。他似乎变得比以前小了一号,可怜的东西。他的目光并未指责他们:他根本没有看他们。

特雷莎大胆走向他,一手搂着他,可是他完全没有感觉,也不晓得她在那儿。在返回茅舍的漫长步行途中,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她旁边。走到下面有悬崖的小径上时他也没有停下片刻来俯瞰,只是继续跟着特雷莎走。回到茅舍后,他们在小火中添加了更多燃料,泡了茶,给了他一杯。他眼中没有他们。然后——事出突然,他们起初都无法动弹——他离开了他们,沿着来时路奔回去。一片静默。然后,特雷莎明白了,正想出去追他,阿尔弗雷多却伸手拥抱着她,说:“特雷莎,随他去吧。”

他们听见了一声哀嚎,小石头滑落声,然后又恢复寂静。

他们缓缓站起来,缓缓跟随着他。他们来到了下面有悬崖的小径。班就在那儿,在很远的山谷下面,只看到一堆彩色的衣服。他的黄头发好像山头的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