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53/56页)

班没有回答。特雷莎在发愁,班怎么办呢?阿尔弗雷多如果知道我必须照顾班的话,就不会要我了。

等他们回到荷西家时,班说他想上床了,特雷莎怕他可能感觉到了什么,也立刻和他一起躺在漆黑之中。班没睡着,她看得见他眼中的闪光,但他没有说话。

她倾听着男人们在隔壁说话,在心里瞧见他们。他们迥然不同。荷西是个紧张型的瘦巴巴男人,有张精明瘦削的脸和机警的目光,他的皮肤在阳光的曝晒下还是苍白的,不像她和阿尔弗雷多,是均匀的古铜色。她心想,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很好看,他们会长得像阿尔弗雷多和我,我们是好看的民族。荷西很丑,因为他的生命中一度没有吃饱,从他的发育不全的外表看来,她晓得事情是这样的。至少阿尔弗雷多和我吃饱了,在干旱开始前,我们吃得很好。我们的子女会很健康的。她想象着阿尔弗雷多看见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时脸上的表情。当这些自信且自重的想法继续下去时,她的心同时也为班感到焦虑。

翌晨,班很安静,没有再多问。他们把行李搬上车,班站在屋外凝视远方的山岳,在漫长忧郁的凝视中间,他曾经转身注视他们,他的目光困惑,带着提防的戒心。他开始一场跺脚愤怒的舞蹈,发出短促的怒吼,一直持续到汽车装载好行李,房子也锁好,然后他才又停下来凝望那些山峰,那些残酷、高耸、漆黑的山峰。她在他的脸上看到的表情使她忍不住走向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臂,唯恐惹他生气。可是他对她深表同情的手毫无响应:他没动,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因为痛苦和失落而加深。

特雷莎心想,那么他是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不知怎地他全都明白了。

上车时特雷莎怕晕车所以坐在前座,虽然明知班可能也会晕车。阿尔弗雷多陪着班,特雷莎从他的坐姿看出,如果班的怒火再度爆发的话,他已经随时准备制服班。

他们所走的道路起初很宽敞,沿途还有小镇及民宿,然后路面就越来越狭窄,也开始向上爬升。空气稀薄,闪闪发光,除了晕车以及一阵阵抽搐的高山症头痛之外,特雷莎已无力再顾及其他。山路蜿蜒上山腰,然后又盘旋而下,因为这些只是山脉下的丘陵地带,山脚下还有树木,等车子越往山上走树木也越来越稀少,路面上的树荫逐渐消失了。他们已经在棱线之上了。气温越来越低,他们不得不停下车来添加衣物,在毛衣外面套上夹克。班站在车旁向上凝视,环顾四周,打量丘陵和山峰以及由岩石形成的山谷,那儿既没有人烟也没有房舍。那天傍晚他们抵达了路上最后一家旅店,过了这儿车道就变成一条崎岖不平的石子路。这家旅店是专供探矿者、登山者和测量员投宿的,他们是这儿唯一的旅人。特雷莎只晓得车子终于停下来,其他事她也管不了,她继续闭着眼睛坐着。班沉默不语,独自站在一个又一个窗口旁抬头看山。阿尔弗雷多去点合适的餐点:清淡的,因为高山症的缘故。店家再次送来了一托盘古柯茶,他们都满心感激地喝了。他们目前已经身在一万六千英尺以上的高山上了,不觉吃力的只有班一人。

“是你的肺,”荷西说,“在这个地区,人人都有像你那样的胸部,因为空气稀薄,你需要大肺部。”

“谁,人人?他们在哪里?”班问,“根本没有人呀。”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山岚飘过窗口,一片雾茫茫。他们早早上床,荷西跟阿尔弗雷多,特雷莎跟班。特雷莎因为头痛而睡不着,班也醒着。室内一片漆黑,空气沉闷,可是外面的白雾在门口吊灯的照射下,将一道淡淡的白光送入房中。特雷莎在想,如果她现在告诉班,说他的同类,他的族人,并不存在,也不会比他心中的想法更糟。

他们一大清早就起身,阳光在令人振奋、跃跃欲试的稀薄空气中,照亮岩石的正面和山峰,天空没有一丝云雾。吃早餐时,来了两个男人;他们计划攻顶,打算在天黑前赶回来。“天黑时,在这个地方迷路可不好玩。”他们说。

现在,重新整理装备和行李。他们保留了一个房间,把所有不需要的东西存放在里面,因为从现在开始他们必须徒步前进。锁上汽车,留在旅店老板留意得到的地方。每个人都背了一个背包,装满御寒衣物、水和食物;荷西还带了一个小炉子,和一口平底锅。

他们并没有爬得更高,只留在差不多相同的高度上。荷西瞄了班一眼,谨慎地说,至少今天不会抵达终点。班默默地接受今天不会抵达旅程终点的消息:在他凝视周围绵延无尽的山脉时,实在不容易读出他的表情。特雷莎以为自己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使她热泪盈眶,不得不别过头去。出发前,他们四人目送新来的两人徒步向上爬,登上将旅店挡在阴影中的陡峻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