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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报纸翻阅起来。我为什么犹豫呢?我想。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恐惧什么呢?是什么东西在阻碍我?我说不清楚。这是多种情感的混合:轻松,稍纵即逝的激动,急躁,微小而不牢靠的快乐,以及远远隐现的无以名状的负罪感,它们奇特地汇合在一起。我收起报纸,走进那幢我又辨认出来的楼房。

在电梯里我遇到了菲菲,那条香槟色的小哈巴狗和它的主人。这位立刻跟我搭起讪来。“我想,我们是去同一楼层的,”他说,“您昨天是跟菲奥拉小姐一起来的吧?”

我感到意外,但点了点头。“我看见她进来的,”他说,“我叫何塞·克鲁斯。”

“我已经见过您的小狗菲菲了,它是那个报刊亭的宠儿。”

克鲁斯笑了。他戴着一根粗大的金手链,一笑露出了满嘴大牙。“我们住的那层,据说以前是家高级妓院,”他说,“可笑,但挺合适,对吗?”

他要不说这些,我还真不知道玛丽亚住在哪一层。克鲁斯用手挡住电梯门让我先走,然后凑近我说:“我们到了。”他盯着我又说:“您那边,我这边。也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喝一杯鸡尾酒?从这里眺望出去,景色绝佳。”

“好吧,也许。”我高兴这么容易就重新找到了玛丽亚·菲奥拉的公寓。何塞·克鲁斯目送着我并冲我挥手。

玛丽亚·菲奥拉把门打开一条缝,瞄一眼是谁。我只看到她的一只眼睛和一缕头发。“你好,流亡者!”她笑着说。“你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的逃亡者。第一天就弃我而逃,连告别都没有!”

我轻松地吁了口气。“你好!一只眼睛、一个肩头、一缕头发,好漂亮的剪影!”我说。“我可以进去吗?我带来了哈巴狗菲菲和你的邻居何塞·克鲁斯的问候。要是没有他们,我几乎难以找到你的住处了。”

她把门开大了,除了脚上的一双鞋,一丝不挂,脑袋上斜裹着一块毛巾。她非常漂亮,身后纽约的摩天大厦在蜂蜜般的暮色下闪闪发光。在夕阳的反光下,窗户也泛着微光。

“我正在穿衣服,”她说,“我得去拍照。你为什么没打个电话?”

“我不知道你这儿的号码。”

“今天一早你为什么溜了?”

“出于谨慎的考虑。我不愿叫醒你,也不愿意等大家都出来遛狗时再走,那样对你不利。这幢房子看上去格外热闹,有不少人养宠物。”

她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要是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她说,“据说这里过去是……”

“妓院。但是高级妓院,每次消费要一百美元或更多。何塞告诉我的。”

“他也请你喝鸡尾酒了吧?”

“是的,”我惊奇地回复道,“你怎么会知道?”

“他一贯这样。你别去,他很有诱惑力,而且很好斗。这儿楼上住的都是男同性恋者。他们占优势,我们得小心。”

“你也是仙女[108]!”

“我也是。这里仙女云集。”

我走到窗边,下面是纽约,白色、多石,像一座阿尔及利亚城市。“同性恋者总是寻找城市最美的地段居住,”玛丽亚说,“他们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你这套房子是不是也属于哪个同性恋的?”

玛丽亚笑着点了点头。“这回你安心了,还是觉得受到侮辱了?”

“都不是,”我回答说,“我只不过是想起,我们这是头一次在一套房子里,而不是在酒馆、旅馆或艺术家工作室。”我把她拥入怀中。“你晒得真黑!”

“我很容易晒黑,”她挣脱开说,“我得走了,只去一小时。去试戴明年春季的新款帽子,很快就完。你留在这里,不要走。你要是饿了,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食物。但不要走。”

她穿衣服。我喜欢她那份无拘无束,无论是裸体还是穿衣她都漫不经心。

“要是有人来呢?”我问。

“别开门。再说也没人来。”

“肯定没人来?”

她笑了。“我认识的男人来之前都会打电话的。”

“那就好,”我吻她,“好,我留在这儿,作为你的俘虏。”

她凝视着我。“你不是俘虏,你是个流亡者,永远是陌生人,漂泊者。我不把你锁在屋里,我把钥匙留在这儿,你得让我进屋。”

她挥挥手。我把她送到走廊,看着她走进电梯。光线昏黄的电梯载着她飞快向下,将她送入城市。然后我听到下面有狗吠,我小心地关上房门,走回陌生的房间中。

我想,她让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今天一天对我来说纠集成一团的矛盾情感疙瘩现在解开了,我又变得自由和开朗起来。我在寓所里到处转悠,在卧室里看到她的衣服随便扔在床上,这突然比所有其他一切都更令我感动。一双高跟鞋摆在镜子前,其中一只倒翻在地。这是一幅可爱的凌乱无序的无声画面。一个角落的绿色皮镜框中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岁较大的男子,一看就是个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人。我相信在哪儿见过他,几天前我曾看到玛丽亚与他在一起。我走进厨房,把一瓶我带来的莫伊科夫自制的酒放进了冰箱。玛丽亚没说错,冰箱里塞满了食物。我甚至发现了一瓶真正的俄国伏特加,与玛丽亚派人送到旅馆的那瓶一模一样,而且与劳斯莱斯车中的伏特加也一模一样。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跟它放在了一起,自然是用一瓶绿色的查特酒把它们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