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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这种奇遇也太平常了吧。”

“这是我经历的最了不起的奇遇了!我已经不知道上一次经历这些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逃亡的路上,我已经习惯了住最简陋的旅馆房间,能找到这种房间也算走运了。晚上我常常在肮脏的窗台上匆忙地吃纸包着的食品,能有东西果腹就挺高兴了。可今天……”

“今天你吃的也是纸包着的食品。”玛丽亚说。

“可今天是和你一起吃的,在你的寓所。”

“这不是我的寓所,”她略带睡意地说,“是我借的,我的一切都是借来的,我的衣服、我的首饰、王冠,甚至四季。今天我们照相时已经身处明年春天了。”

我看着她。她那棕褐色的胴体一丝不挂地横陈在床,美得醉人。明年春天,我想,那时我会在哪儿呢?还在美国?还是战争已经结束,我已经试图回欧洲了?我不得而知,但内心却因紧缩而感到疼痛。“你们今天都试戴什么了?”我问。

“首饰,”她说,“各种颜色的大假首饰,便宜货。不是真的,就像我自己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是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没有自我,没有那种一成不变的、一向清晰的自我。我就像起舞于两面镜子之间的什么东西,它存在,但你想伸手抓住它时,它就消失了。相当令人绝望,是吧?”

“不,”我回答道,“危险。不是对你,而是对别人来说。”她笑着站起来。“我想让你看看,我们还拍摄了什么。非常小巧玲珑的帽子,丝绒和锦缎小帽,还有贝雷帽。我带回来两顶,借的,明天还。”

她穿过房间向走廊走去。我喜欢她把裸体认为是最自然的事,她因职业关系习惯了裸体,而且在这种状态时心无邪念。窗前空调机发出的嗡嗡声几乎小得听不见。这套小公寓所处的楼层很高,所以也几乎听不到街上的噪音。突然,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室内的暮色深沉、斑驳,没有人工灯光,仅有的亮光来自外面摩天大楼闪烁的玻璃幕墙。我们好似乘坐着无声的氢气球飞翔,暂时脱离了时间、战争、不安和郁积的焦虑,进入一种和平状态。后者对我来说如此陌生,宁静得令我心跳。

玛丽亚回到室内。她戴着一顶贝雷帽,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金首饰,脚蹬高跟拖鞋,此外一丝不挂。“这是1945年之春,”她说,“这看上去像金首饰,其实是黑人的黄铜首饰,宝石是涂了颜料的玻璃。”

1945年之春!似乎她说的是:永不或明天。看上去几乎应该是明天,我想。房间里人为制造出的凉爽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明年春天越来越近了。我站起来抱住玛丽亚。“你想走?”她问。

我摇摇头。“我只想去报亭买份晚报,马上回来。”

“你会把战争带回房间的,”她答道,“你就不能等一宿吗?”

我惊奇地望着她。“我不把战争带回房间,”我说,“我下去,看看新闻,然后就回来。慢慢回到这个房间,我知道你在这里,而且在等我,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有人在等我,与你在一个屋顶下共度良宵。这是我能想象的人生最大奇遇:没有恐惧的市民生活。虽然这种生活只有拥有这一鄙俗称号的人才能享用,我们流亡者——永世流浪的犹太人[109]的现代子孙是无福消受的。”

她吻我。“谁长篇大论,就是想掩盖真相。如果一个男人因为一份报纸都会离开我,我跟他又能怎么样呢?”

“你也是个吉普赛人,”我说,“比我更甚。但我不去买报了,就让时间静止一天吧。”

玛丽亚笑了,我把她揽入怀中。我不想告诉她,为什么我突然想看报纸。那不是因为新闻,而是我想看看这种闯入我生存状态的宁静生活还能持续多久。可爱的、陌生的生活!我暗想,请留在我这里吧!在我必须离开你之前,不要离开我!我知道这有多么虚假,甚至带有背叛和欺骗的弦外之音。可我无法继续思索下去了,玛丽亚就在身旁,其他的还远在云端。此间还会发生很多事,谁又能知道,谁先离开什么吗?我吻着玛丽亚的双唇,与她肌肤相亲,顷刻间就忘记了其他的一切。深夜我还醒过来一次,隔墙仍旧听到了钢琴声,有人在犹疑地弹奏着克列门蒂的一支奏鸣曲,这曲子我在没有过流亡生活前也弹过。玛丽亚躺在我身旁,筋疲力尽,呼吸均匀。我想起自己那被遗忘的青春年华,透过大窗户呆望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夜色。然后我又倾听起玛丽亚的呼吸。我再次感觉到,我们好像乘坐着气球,正位于龙卷风风眼的静谧地带。感谢你,今夜这份狂热的祥和,我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