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23/32页)

“我很幸运,”我继续说道,“我的作品引起了画家和版画复制师森山诚二的兴趣。你肯定听说过他吧?”

乌龟仍然盯着我,摇了摇头。

“森山先生,”我说,“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很可能还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我真是非常幸运,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和忠告。其实,是他认为我留在竹田大师这里会对我的天赋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他邀请我去做他的学生。”

“是吗?”乌龟谨慎地说。

“知道吗,刚才我在公园里溜达时,心里这么想:‘不用说,森田先生的想法完全正确。那些做粗活的愿意在竹田大师手下当牛做马,混口饭吃,就随他们去吧。我们这些真正有雄心壮志的人,必须另寻出路。’”

说到这里,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乌龟一眼。他还是那样瞪着我,脸上出现了一种困惑不解的表情。

“恕我冒昧,我跟森田先生提到了你,”我对他说,“实际上,我说我认为你在我目前的同事中间是个例外。在他们中,只有你是真正有天赋,有艺术追求的。”

“哎呀,小野君”——他笑了起来——“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可是这话太过奖了。”

“我已经决定接受森田先生的诚意邀请,”我继续说道,“我劝你也让我把你的作品拿给他看看。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你也会被请去做他的学生呢。”

乌龟看着我,一脸痛苦的表情。

“可是,小野君,您在说什么呀?”他压低声音说。“竹田大师是因为我爸爸一位德高望重的熟人推荐才接受我的。说真的,虽然我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大师对我一直非常宽容。我怎么能只干了几个月就这样背信弃义,一走了之呢?”突然,乌龟似乎悟出自己话里的意思,赶紧找补道:“当然啦,小野君,我绝不是指您背信弃义。您的情况不一样。我绝没有……”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尴尬地赔笑。然后,他努力控制住自己,问道:“小野君,您真的要离开竹田大师吗?”

“在我看来,”我说,“竹田大师不配你我这样的人为他效忠。效忠不是白给的。效忠的内容太丰富了。经常有人口口声声说效忠,盲目地跟从别人。而我,不愿意这样度过我的生命。”

当然啦,那天下午我在多摩川庙宇里的原话可能并不是这样。我曾经多次讲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说的次数一多,这个故事就开始具有自己的生命。但是,即使我那天没有这样简洁地向乌龟表达我的想法,我也可以断定刚才这番话确实准确表达了我在人生那个阶段的态度和决心。

顺便说一句,我后来不得不在一些地方反复讲述在竹田公司的那段日子,其中一个地方就是左右宫的那张桌旁。我的弟子们似乎都对我早年的经历特别感兴趣——也许因为他们本能地想知道老师在他们那个年纪在做什么吧。总之,在那些夜晚的聚会中,我在竹田大师手下的经历经常会被提出来。

“那并不是一段很糟糕的经历,”我记得自己又一次这样对他们说,“它教会了我许多重要的东西。”

“请原谅,先生”——我记得是黑田在桌上探着身子说——“我觉得很难相信,您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地方,能教给一个艺术家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

“是的,先生,”另一个声音说,“跟我说说那样一个地方能教给您什么吧。听上去那就像是一个做硬纸箱的作坊。”

左右宫的谈话总是这样。我跟某人谈话,其他人各自闲聊,一旦我被问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们便都停住自己的话头,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等着我回答。似乎他们自己闲聊时总是竖着一只耳朵,随时捕捉我可能传授的新知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加辨别、全盘接受,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一些聪明的年轻人,我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是不敢轻易开口的。

“在竹田那里,”我对他们说,“我学到了人生早年的重要一课。尊重老师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定要勇于挑战权威。在竹田的经历告诉我,永远不要盲目从众,而要认真考虑自己被推往哪个方向。如果说有一件事是我鼓励你们大家去做的,那就是永远不要随波逐流。要超越我们周围那些低级和颓废的影响,在过去的十年、十五年里,它们大大削弱了我们民族的精魂。”毫无疑问,我喝得有点微醉,在那里夸夸其谈了,但酒馆角落的那张桌旁的谈话经常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