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16/22页)

总之,我记得我第一次跟毛利君走进亭子时,天空变成了浅红色,下面仍然可见的那片黑乎乎的屋顶正在亮起一盏盏灯。毛利君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靠在一根柱子上,仰望着天空,神情里有几分满足,他并不转身地对我说:

“小野,我们的帕子里有一些火柴和蜡烛。劳驾你把这些灯笼点亮。我想效果肯定非常有趣。”

我绕着亭子点亮一盏盏灯笼,周围寂静无声的花园便隐入黑暗之中。我点灯的时候,时不时地扫一眼毛利君被夜空衬托着的身影。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的景色。大概点到一半灯笼的时候,我听见他说:

“那么,小野,是什么让你这么烦恼呢?”

“您说什么,先生?”

“你今天提到,有件事让你很烦恼。”

我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去点一盏灯笼。

“一件小事,先生。我不想拿它烦扰先生,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这样的,两天前,我发现我的一些画被人拿走了,我一直把它们放在旧厨房里的。”

毛利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别人对这件事怎么说?”

“我问过他们,但好像没有人知道。至少,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呢,小野?难道有人阴谋暗算你?”

“嗯,实际上,先生,别人似乎都巴不得躲着我。是的,这几天我没能跟他们任何人说上一句话。我刚走进一间屋子,人们就沉默下来,或者干脆一走了之。”

他听了这话未作评论,我朝他看了一眼,他似乎仍然全神贯注地望着日落的天空。我正在点亮另一盏灯笼,又听他说道:

“你的画目前在我手里。对不起,我把它们拿走,让你紧张了。只是那天我碰巧有点时间,就想看看你最近的作品。你当时好像出去了。我想你回来后我应该告诉你的,小野。我向你道歉。”

“哎呀,没关系的,先生。您对拙作这样感兴趣,我真是感激不尽。”

“我当然应该感兴趣。你是我最有成就的学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培养你。”

“那是那是,先生。我欠您的恩情实在太多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我继续点灯笼。然后我停下来说道:

“知道我的画完好无损,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应该知道事情其实很简单。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毛利君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从他的侧影看,他仍然在眺望夜景。我想他大概没有听见我的话,就提高点声音说道:

“知道我的画完好无损,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是的,小野。”毛利君说,似乎从某种沉思中被惊醒了。“那天我手头正好有点空闲,就叫人去把你最近的作品拿来了。”

“我真蠢,不应该担心的。我很高兴我的画完好无损。”

他良久没有开口,我又以为他没有听见我的话。可是他突然说:“我看见的东西让我感到有点吃惊。你似乎在另辟蹊径。”

当然啦,他也许并没有使用这个词,“另辟蹊径”。因为我想起这个词是我自己后来经常使用的,我很可能是想起了后来我自己在那个亭子里对黑田说的话。可是,我相信毛利君确实有时提到“另辟蹊径”。也许,这又一次证明我继承了老师的特点。总之,我记得我当时没有回答,只是不自然地笑了一声,便伸手去点另一盏灯笼。这时我听见他说:

“年轻画家做些尝试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可以摆脱一些比较肤浅的兴趣。然后胸有成竹地回到更加严肃的作品上来。”他顿了顿,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做些尝试不是一件坏事。年轻人是难免的。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先生,”我说,“我强烈地感觉到我最近的作品是我画过的最好的。”

“不是一件坏事,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可是,不应该把太多的时间花在这样的尝试上。不然就会变成一个耽于旅行的人。最好还是趁早回到严肃的作品上来。”

我等着,看他是否还有话要说。过了片刻,我说:“我还担心那些画的安全,实在是太愚蠢了。可是您看,先生,它们比我的其他作品更让我感到骄傲。其实,我应该猜到事情的原因就这么简单。”

毛利君仍然沉默着。我越过正在点亮的那盏灯笼看了他一眼,看不清他是在考虑我的话,还是在想另外的事。夜幕继续降临,我点亮的灯笼越来越多,亭子里的光影很奇特。但我还是只能看见毛利君的剪影靠在柱子上,背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