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慈善家喝了难喝咖啡(第8/9页)

“阿美族很会跳舞。”

“还很会唱歌,也很会抽烟喝酒吃槟榔。”

“我们也‘痕’会抽烟喝酒吃槟榔,还会打猎打小孩,”一位太鲁阁挑夫站起来说,“我们也还‘痕’会烤肉和考试。”

“没听过你们很会考试。”蔡明台问。

“我们 AB 死(C)猪(D)猜一猜,考试都会加分!”挑夫说。

在场的大笑,古阿霞勉强挤出微笑地说:“我们一直保护阿波古拉杨(Abokutayan)的邦查火种。”大部分的人都被这样的开头吸引了,让她能安静说下去:“阿波古拉杨是我们邦查最早从海上来到花莲的祖先,那时候的土地很贫瘠,他们把取自太阳的金色火种撒下,大地烧起来,烧了一百天。这时候来了一场雨,火没被浇灭,而是凝固。大火凝固成大树,小火凝固成小草。邦查的后代一直守护这些火种长出来的东西,没有一种植物在我们的眼里叫杂草,它们都有名字。”

慈善家点头,指着桌上水瓶插的一束鸡毛掸子似的白花,“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咖啡花。”

日本人惊呼起来,咖啡花是温带气候国家未见过的。他们的住房昨晚摆了咖啡花,幽香况邈,霸道地钻进他们记忆库,却安抚他们到深眠,第二天精神饱满地起床回想这种茉莉花味的安神植物是什么。

慈善家又问:“咖啡也是你们祖先阿波古拉杨带来花莲的?”

这是机智问答,山庄的咖啡树是日本人自南美引进的,回答对与否,都不是好答案。

“要问咖啡豆,它们最清楚了。”古阿霞说。

日本人看着古阿霞从仓库拿出去年的生咖啡豆,放在热锅子上炒。古阿霞现学现卖,掌锅的手劲与翻豆的技术要好,关键在于把炒豆当炒花生。慢慢地,翠绿豆子变成米黄色,飘出青草味,不久弥漫烤面包的味道,豆子烤出深褐色。古阿霞加快翻锅子速度,好戏来了,豆子说起话了,那一声、这一声爆响,噼里啪啦地满锅讲古,把话都说了,豆子裂爆的皮膜随热气浮上梁去。

慈善家翻掌接了落下的皮膜,“它们把舌头说破了,说了什么,我想我们都听到了。”

“我的祖先阿波古拉杨想必能懂得咖啡豆的说话声,只可惜我不懂最古老的邦查话,不能为各位翻译。”

“要是我们大和民族的茶道始祖千利休在此,大概会讲出:哎!那咖啡豆讲的话有如‘红叶未染的寒山,树落叶缀满古寺之路的幽静’,正是中国老子《道德经》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有些话只在心中,说不清楚,讲不明白,只有静静体会。”

“讲得好,确实是这样。”

“我得很冒昧地问,你一直强调自己是邦查人,为什么?在你们岛上原住民的身份很特别,平地人对你们的印象是抽烟、喝酒、吃槟榔、很会生小孩,然后考试又加分。要是我是原住民,巴不得藏起身份,打死也不承认,”慈善家转头询问太鲁阁挑夫,“请问,你们为什么一路说自己是山地人?”

一个德鲁固族挑夫说:“我眼睛这么大粒,谁看了都知道是番仔。”

另一个则说:“大家喜欢看猴子,猴子也要赚钱吃饭呀!说自己是番仔也没错!错就错在,我妈妈结婚的时候,没替我找对一个好爸爸呀!现在才常常去教堂忏悔。”

大家笑着,笑声不若之前夸张,当声音渐渐淡下去,山庄客厅陷入沉寂的空白,一只早春的蟋蟀躲在火塘的木缝鸣叫。有个人要把它抓出去放,被日本客人阻止,表示有些声音比较适合人住。

“我会这样问你为何强调自己是邦查人,是因为你爸爸是黑人吧!”靠窗的慈善家问,这让从旁翻译的蔡明台愣了之后说出来。

古阿霞毫无迟疑地说:“没有错。”

山庄陷入沉寂,连蟋蟀声都停了,火塘烧柴与发电机运转声清晰可闻。马庄主从柜台抬起头。王佩芬以“我就知道”的口吻与旁人窃窃私语。有人从厨房走出来,一边把手在围兜上抹净水渍,一边问发生啥事。

古阿霞静静看着大家,心知她从未埋藏自己一半黑人血统的身份,不过是埋藏手法高明。当她第一时间读到别人眼神里的疑惑时,赶快灭火地说她是邦查人,好掩饰她丰唇、小狮鼻、黑皮肤的面貌。尤其黑鬈发,更是令她困扰,洗发后卷得更像佛陀头上一圈圈的小笼包,无怪乎小时候有人叫她鸟屎头,却没有人叫她小天使,那是某种铅笔上的鬈发白人小女孩商标图。稀罕血统没有让她特立独行,反而是标签,如果撕不掉标签,那就给自己贴上另一张标签遮掩。她有着邦查常见高挑身形,却没有邦查的白皮肤美貌。她的祖母说比较像排湾族,而且是“烤得更黑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