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患(第15/15页)

虎大那天也跟我们村里的人一样,心急火燎地朝村外的小麦地里一路狂奔。到地里一看,人全都给吓懵了:黄云扑咬过去的地方,饱满的麦穗全都丢了,空余下一根根麦秸秆,锥子似的戳刺着瓦蓝色的天空。杨树、柳树、槐树上的绿叶子,也全都没有了;就连更低一些的草叶儿,也仿佛被联合收割机齐茬茬地过了一遍。我们村有个碎崽娃,个头跟田里的麦秆儿差不多高,身上穿着绿唧唧的布衣裳,头上还戴了一顶小花帽儿,当时他也跟随着大人到地里凑热闹。蝗虫飞过去好大一会儿了,崽娃的娘亲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些异常:女人回头看时,见自己崽娃头顶的小帽子不翼而飞,身上的衣裳已是千疮百孔,像是被炸弹刚刚炸过一样,衣裳破烂的地方,露出崽娃的嫩肉,上面粘着一摊一摊墨绿色的黏液,也夹杂着斑斑血迹。女人吓坏了,慌忙抱起崽娃就往家跑,没等跑到家门口,崽娃瘦弱的小身体已经像充了气的绿皮囊一样肿涨起来,青亮的小肚皮仿佛快要爆裂开似的。女人扯开母狼样的嗓门哭号着,老天爷呀,快来救救我的娃娃唼!

那一年整整死了一茬子人,我们羊角村饿死的人里面就有三炮的娘。三炮下面还有个弟弟,好像也是那阵子突然就丢了,有人说三炮弟弟是在河里捉鱼时,让老鳖拽下水去的,可尸骨一直没有找见。那时候我们羊角村的老当家还是三炮爹。这个老头儿本是个老实巴焦的庄稼汉,村里隔三差五就有人蹬腿断气,牲口家畜死了一转圈。人饿得没有力气挖坑埋葬,腐烂的牲畜的尸骨快把村前的一条干沟填满了。老头儿也只能怨天尤人无计可施。三炮娘得浮肿病死的,弟弟又莫名奇妙丢掉了,三炮爹也跟着大病了一场。没过多久,这老头儿就有些疯疯张张的,说话行事非常怪异,对我们村里的农事也就没了啥心思务劳了。

有一次,虎大把自家的一只青山羊赶到村西头的林子里吃草,他自己跑到一边用弹弓打麻雀。虎大本人打小就专好使枪弄刀的,捕鸟逮兔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及。旁人饿得在家里提不起裤腰,挪不开腿脚,虎大却能咬着牙挺过去,秘密就藏在村外的那片茂密的树林子,和更远处的大山里面。只要虎大出去一趟,向来不会空手回归。那些野兔、山鸡、黄鼠、麻雀和长虫,被他用细绳子串成串儿耷拉在肩头,身后的路上滴下一溜弯儿黑血点子。

虎大兴致勃勃对付那些麻雀的时候,忽然发现远处有个老头儿,脖颈上架着一只羊,正急慌慌朝村子方向走,那羊咩咩咩地叫得凄慌。虎大觉得非常可疑。等撵上去一瞧,认出来那老头儿正是疯疯癫癫的村长三炮爹,他脖子上架着的竟是虎大家的羊。这只青山羊羔子是虎大家的命根子,虎大老婆连着生下两个娃娃都没奶水,就等着这只青山羊羔子喂大了将来好下奶用。虎大叫三炮爹把羊乖乖地放下来,可三炮爹却满嘴都是疯话,说那青山羊是他小娃子,他好不容易把娃娃找回来,谁也别想再拐了去。虎大哭笑不得,好说歹劝,老头儿死活不肯归还他的羊。虎大无奈就动手去叼羊。一个死活不松手,一个偏又要夺回去,经两人这一通狂扯猛拽,硬生生把青山羊羔子拽得蹬腿断气了。虎大那时毕竟年轻气盛,人又在气头上,也不多考虑事情的后果,就将三炮爹摁倒在地狠狠地捶了一顿——硬把老头的一颗门牙敲掉了,说话时嘴巴呜呜露风。

后来三炮为这事虎了吧唧去找虎大拼命,可是胳膊再硬也扭不过大腿。虎大太强壮了,两只臂膀一轮就有三五百斤的力气,搁在场院上的青石磙子,他用一只手轻轻一推就满地骨碌,对付三炮这样的愣头青,自然是三拳两脚不在话下。虎大天生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三炮偏又仗着他爹是村长不肯低头服输。后来三炮当着众人的面,让虎大从头上跨了猫臊,算是受尽了耻辱。至今虎大还隐隐约约记得,三炮当时好像赌咒发誓地说过,总有一天要让他知道三炮不是好欺负的。

因此,虎大脑子里不得不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全都摆到一起来。冥冥之中,虎大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次三炮想要回羊角村,绝对不会像老婆刚才对他说得那样!世上的事永远都不会想女人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所以,虎大现在需要好好思谋一下。

虎大可不想引狼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