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0/27页)

春困秋乏夏迷瞪,我们村老辈人都信这个理儿。眼下正是暑夏时节,天气又热,瞌睡多一点也很平常。所以,根本没有人在意这愈演愈烈的大白天嗜睡的怪症。就连一向警惕性很高的虎大,这回也被麻痹了思想。

虎大成天躺在自己的新木床上,闭目养神。

旧床不如新的。虎大欢喜得不得了。横着躺一会儿,竖着卧一会儿,又翻过身在上面趴一会儿。宽敞,平整,舒坦,再也不用担心床会吱吱怪响,或突然四脚朝天。

以前是一张胡乱拼凑起来的破床,如今鸟枪换炮,红松木双人床,后有靠背,前有扶栏。床的样式完全是虎大想出来的,虎大想起来自己有一次在公社开完会看过的一部苏联电影,片子里人家苏联老大哥就睡这种高级的木床。虎大就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把他的想法跟匠人原原本本讲了,匠人冲他摇头,虎大又讲了一遍,匠人又张大了嘴。虎大就说亏你还是远近有名的手艺人,脑子里面尽装他娘的大粪。匠人就埋头不再听虎大瞎说了,可是匠人却把虎大脑子里想要的东西打了出来。虎大试过床,乐得屁颠颠乱蹦,当即决定给匠人多记半年的工分。匠人依旧没吭气,也没有千恩万谢。匠人不是政治家,匠人靠的是手艺,他们不喜欢耍两片嘴皮子。

不知怎地,只要屁股一挨这张大床,虎大就发觉自己的睡意越来越浓了。

但是,骨子深处虎大并不想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沉睡下去。

实际上,虎大已经像我们村子里的其他人那样,没头没脑地睡过了一天一夜。现在,虎大确实不想再这样昏睡下去了。

虎大是想爬起来,到外面去,到我们村里随便转一转。虎大原本是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分出去走一走的。

其实,虎大更痴迷被夜色笼罩着的村子。这时候我们的村子显得既陌生又怪诞,树不像树,房不像房,乱糟糟的树头鬼影样在风中呜咽摇摆,房子黑幢幢地趴在地上不声不响,仿佛一只只上了黑油漆的棺材。虎大一路走下去,心里有种起伏跌宕的东西在激荡,在不停咆哮,一股巨大的猫抓心扉般的力量,和让人难以遏止的魔力,始终把虎大往前方推进。

在漆黑一团的街巷里,虎大的两只眼睛就跟公狼似的闪闪发亮,放射出勾魂慑魄的绿光。

这段时间,虎大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每次到公社去开会回来,虎大都觉得自己像是被上面拧紧了发条的闹钟,争分夺秒,马不停蹄。虎大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虎大每做一样事情,都要跟上面的步调保持一致。但是,很多时候又会事与愿违,同样一件事情,没等虎大弄出什么大的响动来,人家外面早就捷报频传了,等虎大自以为是地跑去汇报时,已经比人家晚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虎大整日闷闷不乐。虎大急需寻找另外一个惊世骇俗的突破口:他急需往天上放一颗爆炸性的卫星,然后咣当一下子,就能把这片土地砸出一个大深坑(这种不合情理的荒唐愿望,直到虎大离开羊角村后才得以实现),他要把青羊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鸡鸡狗狗花花草草全给震住。这是虎大向往已久的事情。也不单单是虎大一个人的想法,更是上面的殷切希望。

不知不觉中,虎大已经背着双手走过了红亮家,走过了秀明家,又走过了以前让他走得没心思再走的某个最爱跟他骚情的女人家。最后,就连路过寡妇牛香家的院门时,虎大也没有停止脚步的意思,依旧老狗样东摇西晃往前走。

虎大在村里转悠了一大圈,当他经过村西那片荒弃已久的老院子时,却鬼使神差地站住了。

不是虎大自己要停住脚步,而是这片被撂荒十来年的老宅院竟然闪着鬼火样亮光。虎大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对村子的每条道每院房每片瓦每根草都再熟悉不过了。

虎大想也不想,抬腿走进去。

三炮看见虎大时,一点儿也不紧张,更不觉得奇怪。

恰恰相反,三炮显得很冷静,仿佛他这十来年里一直没挪过窝似的,四平八稳。

虎大看见三炮正趴在灶洞前,手不停地往火塘里添柴火。火烧得正旺。火苗把三炮的脸舔得通红,像一只红烧过的猪头。三炮的影子贴在身后的墙上,半天也不动一下。

虎大看不清三炮的脸。但是,虎大非常清楚三炮那副令他不自在的模样。

虎大说:“你狗日的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到底还是跑回来了。”

事实上,虎大是想说哪一个给你的特权叫你回来的。可话一出嘴就变了味,连虎大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成这样,怎么会言不由衷的。

三炮不紧不慢地把柴火塞进火塘里。蜂拥的火星子随之蝴蝶样飞旋起来,扑向三炮的脸。灶上的一只铁锅正汩汩叫着,破旧阴潮的屋子渐渐有了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