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2/27页)

不管怎么说,老辈子人还是主张秀明请几个阴阳法师来念一念,给老人好好超度超度。他们说人在阳世一场不易啊,到了阴间也要图个太平顺畅,一路平安。

道理秀明懂,可她很为难。念及老人在世时对她的种种好,做这些秀明义不容辞。可秀明感到害怕。不是秀明不孝。秀明知道眼下的境况有多艰难。

秀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队部。

虎大本来睡得糊里糊涂的,见到秀明他顿时眼睛一亮,挣扎着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秀明穿了一身孝,素白素白的麻布孝。虎大就不由地想起来一句老话,要想俏,一身孝。看来这话不假,用在秀明的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按理说,家里完了老人秀明见了虎大是要跪着说话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可秀明没有给虎大下跪。秀明就直直地站在虎大眼前,眼角挂着泪珠,神情庄重得很。

秀明说:“我婆婆昨夜完了。”

秀明说:“我要给老人打个漂漂亮亮的房子住上。”

秀明说:“能不能让我请两个师傅来家里给老人念一念,她来世上一趟一天福也没享上。”

一口气说完这些,秀明就没话说了。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眼泪就会无声地流下来了替女人说。眼泪把女人满肚子的委屈都倾诉了出来。秀明没有去擦脸上的那些泪水,任凭它们滴滴答答落下来,在地上变成一个个黑点。

虎大稍稍愣了一会儿。目光虫子样不停地在秀明脸上滑动。

半天虎大才如梦方醒般哦了一长声。

接着,虎大装腔作势地在他的桌子后面坐下来。

虎大慢吞吞地说:“这个问题嘛……很严肃。”想了想又说。“秀明老师你是念过书的人,我不用多说你都明白,打房子已经过时了,都是旧社会的东西,旧东西我们就要坚决把它撇开,阴阳和尚也一样,都是牛鬼蛇神,都是我们社会主义要反对的东西。”

说到这虎大忽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他几步走到秀明身后,眼睛放着光,像是寻找到了一个新的兴奋点。又似乎是非要关爱一下对方似的,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秀明的后背上,手指却又不停地在那里游移抚摩着。

虎大说:“别难过别难过,是人都有一死嘛!我建议咱们这回来个旧事新办,经就不念了,房子嘛也不打了,不如一把大火炼了干净!”

秀明被怔住了。

虎大的情绪却异常激昂,说得嘴角直溅唾沫星子。

秀明听见虎大大包大揽地跟她说:

“放心吧秀明,我会亲自出面给你办好的,到时候我还要让村里的喇叭美美地放上一天哀乐!老人家来世上走一趟多不容易呀,尿一把屎一把把娃娃们拉扯大了,临走的时候我们当晚辈的咋也得让她风风光光的嘛!”

秀明像是没听懂,脑子里一片空白。

虎大的手一直搭在她的后背上,正轻佻地弹动着。

暑气源源不断地从田间地头翻滚过来,我们羊角村一天到晚都飘荡着灼热而又古怪的亡人气息。因为虎大亲自出面,秀明婆婆的葬礼就显得格外隆重。

那天一早,也就刚刚六点钟,虎大就把队部的那口铁钟敲得山响。即便这样,聚集到场院门前的人数还是相当有限。大伙儿跟聋了似的呆在家里,迟迟不肯出屋,对虎大敲响的巨大的钟声充耳不闻。

虎大恼火至极,最后他换来一把铁锤子使劲去敲打,结果硬是把那口钟敲下来巴掌大的一块,钟的声音就不再是凝聚集中的,而是破锣似的发散无力了。

大伙儿稀稀拉拉地站在虎大眼前,漫不经心地揉眼屎扣鼻孔掏耳朵,像一片刚被野牲口糟蹋过的高粱地,高矮不齐,东歪西斜,摇头晃脑,没精打采。虎大叫两个民兵给在场的男女老少每人发了一朵很小很小的白纸花(这些小白花都是用虎大老婆珍贵的卫生纸折成的),要求他们必须戴在胸前。

然后,虎大命令管广播的小老头开始连续播放哀乐。哀乐顷刻间就在村子上空奏响了,让人听了总有种世界末日到来的绝望。虎大像他过去训练民兵那样,高声亮嗓地喊了稍息立正,又喊了向前——看。大伙才把迷茫浑浊的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

虎大当众黑起脸来宣布了几条纪律:

“不准大声说话,不准交头接耳;要严肃紧张,不许嬉皮笑脸,不许胡乱放屁;还有一条就是,谁也不能哭爹喊娘故意扰乱会场秩序!”

宣布完毕,虎大又强调了最后一条,这也是极为关键的。

虎大高声说:“这回我们要坚决杜绝给亡人磕头烧香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亡人不换新衣裳,嘴里不塞口含钱,腿脚不捆冥纸,手里不拿鞭头,头上不摆倒头饭,不开光也不戴孝,不摔丧盆子,也不扔买路钱,大伙一律默哀,给亡人行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