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20/27页)
可是,使劲敲了老半天,也没有人来给他开门。唯一的一扇窗户也被一片黑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着,他根本弄不清楚,里面到底有没有人。苟文书正在犹豫之际,身后传来了咚咚的一串脚步声,就像谁在用力敲着石板。苟文书转过身去,便发现在几步远的一棵歪柳树下,站着一个黑脸男人。男人的身板比那棵老树还要粗,一截塔似的立在那里不露声色地观望着他。
苟文书四下看看,才走过去打问。
“老乡,我有紧急任务来找虎大,你知道虎大家住在哪里吗?”
黑脸男人并没有马上回答苟文书的问题,他一直站在树荫下,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究竟是醒着,还是站在那睡着了。
“我是从公社来的!”苟文书不得不亮出自己的身份。
黑脸男人终于伸懒腰似的展了一下双臂,又像是要跑来拥抱对方一样。
“虎队长肯定在睡觉,村里人全都在睡觉!”黑脸男人不紧不慢地说,“要不这样,你先跟我去喝口水歇一歇脚,等他睡醒了再过来吧。”
苟文书无望地回头,他朝虎大的那间屋子又瞅了一眼,然后文绉绉地答应一声也好,就去推停靠在墙墙根下的那辆车子了。
在黄昏到来以后,虎大才接见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那时候我们村的人基本上都刚刚睡醒。村子渐渐恢复了一丝生气,淡淡的炊烟随着晚风到处飘散,日头落山之前把西面的天空和杨树林子烤得红通通的。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牲畜和鸡狗的叫声,也是朦朦胧胧刚刚睡醒的样子。
苟文书象征性地喝了两口虎大专门递给他的凉茶水,才不慌不忙地放下那只已经看不出白色的白搪瓷缸子。他从灰的卡制服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签纸,慢慢地展开,又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才一字一句地像钦差大臣那样,念出了那张临时决定的全部内容,包括年月日。
虎大瞪大眼睛看对方的嘴巴。听对方念完了,虎大才如梦方醒地噢了一声。
苟文书又强调说:“我这次可是二进宫啊,来了就不能空着双手跑回去。”
苟文书稍稍停顿一下又说:“公社的意思很明确了,我要在村里住上一阵子,虎队长好有个心理准备,希望你们能大力配合我的工作。”
虎大默不作声,把剩下的半拉烟屁股咂得吧吧响。
苟文书说:“虎队长也表个态吧!”
虎大在翘起来的一只鞋底上有深仇大恨似的摁熄了烟头。
虎大慢吞吞地说:“这不是表不表态的问题,问题的根本就在我们这里正常得很,羊角村跟过去没啥两样,羊角村还是羊角村,又没有变成牛头马面村!”
苟文书一怔,尽量让自己保持该有的平和。
“嗤——正常?你倒说说咋正常了,正常难道就是现在这种样子吗?我一上午就往来赶了,可是直到天黑了才见到虎大队长的面儿,这也能说是正常?!”
虎大迅速地扫了苟文书一眼。他发现这个看上去文弱书生样的人,正用一种好奇而又惊诧的目光盯着自己,其中不无嘲讽和责问。他突然就对眼前比自己至少年轻二十岁的乳臭未干的家伙感到厌恶起来。
“我虎大是这里的一队之长,我比你们谁都了解情况!”虎大的脸色已涨得发赤,“苟同志你最好把我的话原原本本捎回去,就说我们羊角村根本不需要啥救援不救援的,大伙都活得好好的,能吃能睡,没病也没灾!”说完,虎大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说:
“这阵大伙就要下地干活了,我还忙着呢,就不招呼你了,你自己随便吧。”
就这样,苟文书被孤零零地晾在屋里。虎大走了好一会儿,苟文书才回过神来。对于我们羊角村的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并非一无所知。相反,苟文书知道虎大在公社也是出了名的刺头,向来说一不二,有时连头头们他也敢顶撞,尤其是,仗着自己年轻时剿过狼立过赫赫战功,根本不把一般人看在眼里。临行前,上面特别给苟文书叮嘱过,一定要注意工作的方式和方法。现在看来,虎大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子。
苟文书暗想着,心里觉得非常好笑,觉得虎大简直就是一头执迷不悟的黑牛。
死亡的套绳像一条越盘越紧的毒蛇,正一下一下扣牢红亮爹的脖颈。这个可怜的男人在长时间的饥渴和伤痛的折磨之后,完全沦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苏醒过来。
那时外面一片漆黑,但是,红亮爹似乎能够感觉到太阳就快出来了。事实上,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依靠他的眼睛和视力,而是单凭直觉和嗅觉完成的。红亮爹能勉强睁开一只眼——前几天另一只眼窝被他们用枪托撞得青紫,眼底赤红,肿还没有消,即使睁着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想看看外面,想闻一闻阳光的味道,想呼吸一下透过门缝挤进来的黎明前第一缕清爽的空气。但是,他感受到的却是一股阴郁而又潮湿的霉味,其中夹杂着牲口粪便发酵的酸臭,丝毫没有阳光的温暖和干爽,更没有青草和鲜花的香气。他也由此隐隐地预感到,未来的天气就要变坏了,也许很快会有一场大雨落下来,而且,这场雨一旦下起来会没完没了的,会变成可怕的洪涝和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