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21/27页)
红亮爹想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他担心如果这会儿再不起来的话,也许今生今世他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的。其实,他就是想在最后的一些时光里站立一下,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人不能老是跪着躺着趴着卧着,不能像狗一样老是那么一种姿势一动不动。人长着两条腿天生就是要四处走走的。可红亮爹心里又非常清楚,自己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而且腿脚又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双手也让反着捆死了,想站起来根本就是妄想。而且,即便是给他松开手脚上的绑绳,他也没有能力爬不出这间阴暗潮湿的窝棚。
这样想着,他觉得心里非常难过,绝望的泪水又一次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想大哭一场,想用头狠狠地撞撞身边的墙壁。可是,他很快又想起了红亮,生的小火苗又奄奄地在脑海里一闪一跳起来——生的愿望是那么的强大,自己的力量却又是那么的渺小。这时,红亮的小模样也在那微弱的几乎难以看清的火光中,一明一暗动荡起来。被关进来的这些日子里,红亮爹简直受尽了虎大他们这伙人的辱骂和拳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待他像对付一匹一无是处的老牲口那样,毫不客气,每天动不动就提溜过来非打即骂,他都忍受下来了。到了后来,他们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和耐心,再也没有人过来拷问他羞辱他,事情似乎都已经过去了,而他对外面正发生的事件也毫无价值了,他被榨干以后,他们仅仅将大把大把的黑无天日的孤独扔给他,让他在这里独自咀嚼,自生自灭。红亮爹甚至已记不得,他们最后一次来送东西给他吃的具体时间了。
在经历了一番不明不白的磨难之后,这个可怜的男人彻底被外面的人遗忘了,同样,他自己也对生不再抱任何一丝幻想。仿佛羊角村从来都不曾有过他这样一个倒霉的家伙。有好几次,红亮爹隐约听到有人吆喝着牲口,从棚子前面疲疲塌塌走过,他也清楚地听到牲口突噜突噜地打着响鼻,他像哑巴那样呜里哇啦叫着,试图引起外面的人注意。可是,几乎每一次,他得到的都是牲口踢踢踏踏的蹄声越走越远,间或,还有牲口脖子里的铃铛不紧不慢地摇晃出一串毫无意义的响音,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肯过来看他一眼,确认他是死是活,甚至,连一条狗也不曾打这里经过。
太阳似乎就要出来了。这种感觉对红亮爹来说弥足珍贵。一想到太阳,泪水就跟秋雨一样,连连绵绵落下来。
那还是十多年以前,这个可怜的男人第一次惊喜地叫出了红亮这个名字。那时,他还年轻,那时赶上天灾人祸,妻子难产刚刚殁了,但老天爷还算有眼啊,至少把红亮鲜活地送到了他的手上。那一天,他是从血泊中抱起嘤嘤啼哭的小红亮的,他简直悲喜交加,当时太阳刚好落到树林中间,像一张嫩嫩鲜鲜的婴娃脸儿,红扑扑放射出万道金光。所以,他就给娃娃起了“红亮”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多好啊,又喜庆又响亮,简直就是老天爷赐给的。在接下来的十几年光景里,他是含辛茹苦的,红亮是他生活下去的全部信心和勇气,但他又每每告戒自己,对娃娃一点儿不能娇生惯养,从小就要严厉的管教他,不能让娃娃长大后变成一个对村子有害处的人——哪怕无益,可绝对不能是个祸害!这是他人生的基本信条和准则,他这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蓄意得罪过谁,也从来没有做过对这个村子有害的事,所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要让红亮好好长大,成为一个像他一样本本分分的老实人。
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不本分的家伙,把他当成大坏蛋,一次次地揪他斗他,把他当猴子一样肆意地抽打耍笑,非要逼迫他承认自己跟秀明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他扪心自问,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红亮的事,连这种念头都不曾有过,但凡有这种心思,就是让他下地狱滚油锅,他也绝无二话。
他对秀明的确是怀着很深的感激和敬佩之情的,他知道秀明最疼红亮——红亮毕竟是吃了她的奶水才熬过难关的。还有,秀明是红亮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所以,不管虎大他们怎么对待自己糟蹋他,也不管秀明是否一次次求他按虎大的意思说,他就是宁死也不低头的。当然,最最让他难过的并不是虎大他们的恶意诬蔑和诽谤,而是长期以来红亮对秀明那种莫名的敌视情绪。在红亮爹看来,这简直不能理喻,他到死前的那一刻也想不明白,红亮这个小家伙为什么会那样恩将仇报!这娃娃简直是鬼迷了心窍!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意志就变得更加坚定了,不论别人怎么折腾他殴打他,怎么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他是绝对不会玷污秀明的清白的!尽管现在红亮还没有一丝消息,但是他相信只要红亮还活着,只要有朝一日红亮还能活着回到村里,娃娃总能理解当爹的一片苦心!当然,他更希望以后红亮能消除对秀明姨姨的敌视情绪,好好地敬重她,而且将来秀明老了红亮还能孝敬她,替她养老送终,这样他就死而无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