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26/27页)
现在牛香心里真是又后悔,又害怕。牛香后悔的是自己没有继续央求虎大把人放了,才惹出今天的灾祸;害怕的是,虎大要是真的为这桩人命吃了官司,那她以后可怎么办呀?这些年牛香是铁了心跟虎大好的,尽管虎大有时对她三心二意,可多数时候还是好的,一个寡妇人家被一群娃娃拖累着,身边有虎大这样一个硬邦邦的男人撑腰,终归是件好事。再说,牛香知道自己是离不开虎大的,这是她的本性。
牛香正准备挤进人堆里看看,却听见里面传来的一阵女人的哭号声,很凄惨的样子,她一听就知道是秀明。牛香忙止住脚步,又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人群呼啦一闪,几个民兵把尸体从圈棚里抬出来,一股很浓的臭味扑鼻而来。牛香险些叫这种味道熏趴下了。她捂住鼻子镇定了一下,见秀明果然紧跟在抬尸体的队伍后面。她没看清秀明的脸,只是听到秀明哽哽咽咽的哭声。
最后从里面走出来的,是虎大跟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虎大目光呆滞,脚步也有些蹒跚,像是快要睡着了似的,迷迷瞪瞪朝前走。牛香揪心地站在黑暗中,她很想走过去劝虎大两句,让他别着急上火,让他想开些。可一看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他那张发白僵硬的面孔,她就打消了念头。这种时候,牛香真想替虎大做点什么事情,哪怕走过去让他狠狠地扇自己一通嘴巴子,泻泻火也好。
牛香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刚才一直没有出现。她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没有来。大伙都来凑热闹了,都想看看爬在死人身上那层厚厚的白蛆,惟独她想到的这个人整晚没有露面。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就经过了自家的门口,然后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村子里最破落的那院宅子跟前,才停住脚步。敲了几下门,院里没有什么动静,院门虚掩着,屋内像是亮着灯,牛香径自走进去,最先钻进她鼻孔里的是一股又浓又潮的香火味。
许多年来,牛香几乎再也没有只身走进过我们村这个荒僻的院子。这里就像一口干涸多年的老井,而且曾经有人跳进去寻过短见,大伙在日常生活中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远远绕开它,到别的有新鲜水源的地方去。在牛香的意识当中,这所老宅院一直都空着,没有一点人气,充满了陈腐而又诡异的味道。
牛香还记得有一年,自己的大娃子从箱子里偷出她的一只玉手镯,试图去外面换那种水晶玻璃珠子玩,却不小心把手镯给打碎了。那天她把大娃子狠狠揍了一顿,娃子就从家里吓得跑出去了,整晚不敢再回来。牛香后来就是在三炮家黑漆漆的老宅院里找到他的。大娃子被牛香拽回家后,人就有些异样了,像得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病,身上长出蚕豆大小的红斑,打针吃药也不见好,白天人呆得像根木头,只知道坐在门槛上,一刻不停地用指甲挠自己的后背,后背的皮肤抓得稀烂了,在太阳底下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这种气味几乎把村里的苍蝇全都招惹过来了,它们在牛香家的院墙和家具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儿;大娃子到了夜里总是大喊大叫连哭带闹,搅得别人无法入睡,以至于左邻右舍都咬牙切齿地骂牛香家养了一只夜猫子。牛香后来只好请来了神婆子,隆重地在家里布下道场。一家人又烧香又叩头又求神,弄得屋里烟雾缭绕鬼气阴森。神婆子在遮蔽严密的漆黑的小屋子里又跳又唱,将刚刚杀死的公鸡的热血吞在嘴里,再喷到大娃子身上,用那鲜血涂抹了他的腐烂的后背,又在后背上拔了六只火罐子,最后还给他连着用烧酒灌下三副现场求得的神符灰。几天后,中了魔障的大娃子渐渐好转了,脊背上的红斑也烟消云散。那以后,牛香经常用神秘的巫婆般的语气冲娃子们发出警告:记住!那里有死冤魂,它们会附到不听话的娃娃身上!
如今想到以往的旧事,牛香忽然就觉得不寒而栗了,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腥臭的血味扑鼻而来。她真的有些后悔了。她想赶紧拔腿准备离开这个不祥之地。可是,已经晚了。身后有人突然上来拍了她一下,像小鬼揪头似的突兀,她吓得差点趴在地上。没等她转过身,一只胳膊早被死死钳住了,然后拉起她就走进屋里。换成村里别的女人,恐怕早吓得尿裤子了。
惟独牛香不会。她只是尖叫了一声,待她稍微定住心神,看清抓住她手臂的人时,慌乱的心跳就跟着平缓了。她故作镇定地说:“装神弄鬼唬谁呀!”
对方嘿嘿一笑,说:
“放着好戏你不看,偏踅摸到我门上干啥?”
牛香猛地抽出被抓得生疼的胳膊。
“好戏,哪有啥好戏?好戏不都躲在台后看!怕是你一个人在后面偷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