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25/27页)

虎大一走,干活的人就像没了主心骨。他们扔下手里的鞭子和犁把,匆匆忙忙跟在虎大后面跑起来。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跟着跑。大伙猛跑的时候,至少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子里纹丝未动。这个人腿脚很好,身上有的是力气,可是现在他的胳膊腿脚还施展不开,身上的力气也没处使去。他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时机成熟。

通常,这人处心积虑地在村里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的时候,别人都在蒙头睡觉。我们村那种可怕的病症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人,或者说,他似乎与生俱来就带有某种免疫力。现在,看到别人都朝着一个相同的地方飞奔而去,他反倒显得比较平静了。平静其实只是一个人的外表,内心的平静才是真正的平静。此刻,这人的内心就一点儿也不平静。非但不平静,而且,这人的心儿打鼓一样咚咚直响。就连这人身边的那几棵树也跟着无风自动起来,偶尔落下几片发黄的叶子,唰唰地掉在他身上。但他还是处乱不惊的样子,也许惟独他自己知道,机会终于要来了。

一连干了几夜农活,秀明的手脚变粗糙了,掌心和肩膀头全都磨出了大血泡,背篼的绳子深深地勒进皮肉里去了。秀明整天腰酸背痛,天黑以后爬也爬不起来。长时间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哀伤中的秀明,对这些来自身体的创伤和疼痛都已经麻木了。姐夫的死让她感到揪心,只有她最清楚,可怜的红亮即便还活着,他也永远失去了最亲的一个人。

有时候,秀明都快忘记了自己以前还教过娃娃们念书,那仿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又好像都是别人的事,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并且是带罪参加集体劳动的。

虎大已经找她谈过几次了,她始终没有给对方任何答复。虎大的耐心是有限的。虎大最后一次来找秀明的时候,她依旧一言不发。可是第二天晚上,秀明自己却下地来了。当时虎大见了,一愣,一皱眉头,又一瞪眼睛,就给秀明安排了重体力活。其实虎大完全可以网开一面,让秀明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可虎大偏不。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发狠的时候,往往会变本加厉。虎大就让秀明把堆在路上的土粪一背篼一背篼地远到地里。

第一晚背下来,秀明就动不了身了。虎大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守株待兔样等着秀明能来向他求情,他知道秀明撑不了多久。可是,那晚虎大几乎白白等了一宿,连个人影也没见到。等到东方发白了,虎大的瞌睡也等来了,秀明还是没有去找他。到了第二天傍晚,秀明又出现在空荡荡的麦地里了,照旧一趟一趟背了粪往地里送,好像她一生下来就是干苦活的命。

虎大彻底泄气了,也暗自服气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羊角村看上去最弱不禁风的一个女人,却比他见到的任何女人都要刚烈和顽强。服气归服气,那都是虎大的心理活动,又不写在脸上,旁人是不会知道的。大伙看到的只是个表面。有人看了觉得非常解气,毕竟都是女人,凭什么自己天生要去受苦受罪,而秀明却要站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地方,只动动嘴皮子就把一年的工分挣下了。也有人看了觉得难受,觉得秀明怪可怜的,毕竟都是有崽娃的人,毕竟自己的娃娃让秀明老师教过两天的。这些人多半都对虎大有意见。还有一个人看了心里总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难得安生,她就是寡妇牛香。

作为女人,牛香一点儿也不喜欢秀明,特别是她很清楚虎大对秀明的那点坏心思。可是,虎大一旦对秀明采取报复行动的时候,牛香心里就多多少少不安起来。牛香跟秀明差不多大,又都是从邻近的一个村子先后嫁到我们羊角村的,过去念书的时候也在同一个学校里。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理由。最让牛香感到不放心的是秀明的身体,她担心秀明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牛香知道虎大的脾气。虎大希望所有的女人都要对他百依百顺。秀明要是一直不肯低头,那她这辈子就毁了——她永远别想再回到学堂里去教娃娃念书。

牛香一直担心,虎大说不准哪天就要对秀明做出什么蠢事来呢。牛香担心的事情却迟迟也没有发生。而眼下发生的这件事,又足以让寡妇牛香胆战心惊。

这晚牛香也跟着大伙跑去看死人了。到了现场,大伙都凑上去,惟恐错过了那些细枝末节,牛香又望而却步了。有些事情事先是可以想到的。想到了及时说出去,就能避免悲剧发生。牛香也不是没有提醒过虎大,就在虎大办公室的那张松木床上,好几次完事以后,她都求虎大高抬贵手放了红亮爹的。可虎大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其实,牛香心里清楚,虎大就是想拿红亮爹这张牌逼着秀明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