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24/27页)
苟文书啊了一声,急忙用手指捏紧自己的鼻孔,生怕那种味道爬进肚子里去。
三炮没有出声,仿佛那股奇臭并不能刺激他的嗅觉,这种气味对他来说是极稀松平常的。事实也是如此,三炮杀牲无数,每次都要开肠破肚,这点臭气对他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
三炮进去以后,哧地一下划亮了一根洋火。火光一闪,苟文书吓得女人样失声尖叫起来。他不由地倒退了好几步。嘴里不停嗫嚅着:
“这是谁……他到底是谁呀……他怎么会在这里……怕是早死了吧。”
三炮又划亮了第二根洋火。这次,苟文书借着火柴光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靠墙倒下的那个人,更确切点说,那具尸体,上面爬满了白花花疯狂蠕动着的蛆虫,那厚厚一层白蛆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有恃无恐地爬蠕起来。浓的呛人眼鼻的臭味被蛆虫涌动得沙沙作响,躺在地上的人犹如一摊被踩得稀烂的淤泥。
三炮叹口气说:“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三炮不无悲哀地说:“真是可怜啊!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早早地去找你,把他救出去。”
苟文书实在不想呆在这个恶臭冲天的地方,他捂着口鼻跑了出去,然后蹲在门口哇哇地狂呕不止。
三炮也跟了出来,又原封不动地锁好了门。在黑暗中,三炮很不屑地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苟文书。
三炮说:“苟同志咱们快去叫人吧,别光在这里傻愣着了!”
因为大伙在夜里都不习惯怎么睡觉,天黑以后就下地干活,这几乎成了打发这段无聊时光的唯一的消遣方式。而且,发生在牲口棚的事情又是从公社文书的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间喊出来的,所以,一下子就把原来全身心投入夜间劳作的人们给震呆了,他们开始没完没了地互相传播和议论这件事情,并以此为乐。
当时,大伙正在刚刚收割后的平坦坦的麦田里犁地。我们村的牲口脖颈间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千篇一律的响声,这种连续不断的声音似乎掩盖了黑白颠倒的时间真相,一副副犁铧在黑色的土地上滚滚潜行,时不时露出狼牙一样雪白的锋刃,大块大块的泥土被犁铧翻掘起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躺下来,很有点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样子。翻犁过的土地在黑夜中变得臃肿而又懒散。那些浑身被热汗浸得油黑油黑的牲口,都跟上了发条似地,一趟一趟在土地里穿行,而又不知疲倦。黑夜遮住了这些大块头的眼睛,它们都错误地把艰苦的黑夜劳作,当成是要去青草遍地的神秘乐园大吃一顿了。
忙碌的身影在黑夜里变成了十足的哑巴,大伙都不再需要任何言语。夜晚让他们一个个变得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深沉而又结实。沉默都是相对的,如果非要有人朝着正在埋头干活的人大呼小叫,恐怕连土地和牲口也会吭气的。况且,站在地埂上朝大伙喊叫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那个人一张嘴大伙就听出来了。人的声音在夜晚有极强的穿透力。大伙看不清喊话人的具体长相,只是从声音里听出那人还很年轻,嗓音有些细,但口气却是不容忽视的。
那人喊:“虎大你在哪里?”
那人喊:“虎大你赶紧回来一趟!”
大伙听着刺耳,觉得那人真不该这样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
哪知,那人又喊道:“都弄出人命了……虎大我看这回你咋收场!”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多嘴多舌的乌鸦哇地一声从黑暗中飘了出去,并不失时机地落下几片让人感到极不祥的黑色毛羽。大伙的耳朵也都跟着嗵的一声巨响,像是真的被一只看不见的厚重的翅膀撞击到脑门。接着,大伙听到那个看不清脸面的人又大喊了一声:
“虎大!这回你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而此时,虎大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喊话人的眼前了。
虎大没好气地说:“你他娘的在这里穷咋呼啥?”
虎大用手电筒光狠狠地照了照对方的脸。虎大发现那两只镜片顿时变得跟鹅蛋一样雪白溜圆。藏在后面的眼睛被刺得猫样眯缝成线。惟独那两片薄嘴唇依旧忙不迭地嚷着:
“照啥照么……虎大同志请你严肃一点,别再照了!我的眼睛都快让你晃瞎了。”
虎大没言语,无声地闭了手电。
刚才的两只鹅蛋破碎了,剩下的是镜片后面的那双怒不可遏的鱼眼。虎大从这双熠熠闪动着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叫做幸灾乐祸。
虎大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这件事情虎大本来是能想到的,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桩桩件件,林林总总,哪一样都要从虎大的心上过一遍。光过一遍还远远不够,稍微操心不到,乱子就捅出来了。像是方寸大乱,虎大已没心思再理识这个戴眼镜的家伙了。他转身就朝队部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