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8/31页)

你为什么今晚到这里来,作家问自己,你到这里究竟来寻找什么?你现在应该待在家里,坐在书桌旁,或者仰面躺在小地毯上,破解天花板的形状。究竟是什么令人费解的恶魔驱使你一次又一次来参加这个集会?你可以不来这里,静静地坐在家里,听巴赫康塔塔BWV106《悲歌》。你可以做个工程师,为困难山区设计铁路,就像你小时候梦想的那样。(当他的父亲在波哥担任大使馆秘书时,年仅十二岁的作家去山区旅行,摇摇欲坠的火车在令人眩晕的陡坡中迂回前行,那次旅行仍然令他魂牵梦萦。)

事实上你为什么写作?为谁写作?你要传达什么要旨,如果说有要旨的话?你的书起到什么作用,对他人有什么好处?你对重要的问题,或至少对一些重要的问题作何回答?

同情与宽容,是罗海尔·莱兹尼克在你写下的文字中所找到的,她是一个令人愉快,几近漂亮的姑娘,只是不吸引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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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厅另一边,后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孩——不,是男人:瘦削,有点猥琐,他的样子像只快要掉光了毛的猴子,只有在塌陷的双颊上还剩下一簇簇毛,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蹩脚男人,头发稀疏的头顶如同贫血的鸡冠。他可以是,这么说吧,一个地位低下的活动家,因为有人发现他给另一党派的代理人传递秘密文件,因此把他踢出了部门办公室。从那时起,他靠给人做数学家教维持生计。

阿诺德·巴托克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合适。一个月前,他又把在一家私人信使公司分拣包裹的半时制工作给丢了。汗水和污垢使他的衬衫领子变了颜色,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臀部,他甚至不用劳神清洗他的衬衫和内衣,他的凉鞋也磨损得不成样子。阿诺德·巴托克利用晚上时间给部长们、记者们和议员们撰写备忘录,给各种报纸的编辑们写信,给国家审计员或者总统起草急件,一堆堆卷宗令其深受其苦。尤其是在凌晨之际。

他和母亲奥菲利娅住在一起,母亲双腿瘫痪。两人躺在房间里一张破旧不堪的床垫上,合盖一条被子,那不过是没有窗户的一间小卧室,曾经用作他父亲的小洗衣房。自从父亲去世后,洗衣房的铁百叶窗就被永远地封死了,并上了一把挂锁,只有从后边院子里通过一扇变了形的胶合板房门才能进去。厕所在院子另一头的一间瓦楞铁棚子里,但是行动不便的寡妇走不过去,阿诺德·巴托克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得把一个搪瓷便盆放到她的身下,而后出门把屎尿倒在棚屋里裂了口的马桶里,又用垃圾箱之间的水管把它冲洗干净。便盆上搪瓷磨损或剥落的地方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因此即使把便盆刷洗干净,并用漂白粉消毒,但它看着总是不干净。

已经有好几年了,母亲不再叫他的本名阿诺德,而是恶毒地坚持叫他阿拉来,或者阿尔凯,当他抗议说,行了妈妈,别那么叫了,你非常清楚我叫阿诺德,他那位瘫痪在床的母亲,则像个被宠坏的小姑娘那样卖弄风情,透过眼镜欢欣鼓舞地叫道:又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回事嘛,阿拉来?你干吗这么生我的气嘛?你也许想打我?就像你死去的父亲——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过去常常做的那样?你也要那样吗,阿拉来?你想打我吗,啊?

阿诺德·巴托克是可怜虫吗,他刚刚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发出咯咯的笑声或者窃笑声?是蓄意嘲笑吗,作家问自己,还是嫉妒?是厌恶?还是生气?也许这只是痛苦本身一种抽象的非个性化的声音?

作家试图想象阿诺德·巴托克,如何只穿着汗津津的内裤,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在潮湿发霉的洗衣房,从妈妈身子底下拿出散发着臭味的搪瓷便盆,而后气喘吁吁地使劲给她翻身,擦干净她的身体,给她垫上一块干护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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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当终于邀请作家讲话时,作家显得兴致极好,耐心、谦虚、认真地回答听众的提问。偶尔,他使用简单的类比或者举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他不慌不忙地阐述了讲解与讲故事之间的区别。他信手列举塞万提斯、果戈理、巴尔扎克,甚至契诃夫和卡夫卡。他讲述了一些奇闻逸事,逗得观众哈哈大笑。他对文学评论家进行了狡黠的嘲讽,但是称赞他的发言,感谢他所做的深入观察。当他讲话时,一切都令他感到震惊:他同意参加这一活动,他没有做恰如其分的准备,从他嘴里源源涌出的语词,即使当他讲述这些语词时,连他自己也完全清楚他并不同意自己的说法,更为糟糕的是,实际上对于真正的中心问题,他连一点答案的影子也没有,他对口中侃侃而谈的东西没有固有的兴趣,那些东西与他完全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