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21/40页)

我在郊区一家僻静的小酒店里休息了片刻,喝了一些加了水的白兰地,然后再次来到街上,像被魔鬼追逐似的在城里胡跑乱撞,穿过老城区那又陡又弯的大街小巷,穿过车站广场。一个念头驱使我走进车站:“到个什么地方去,无论哪里。”我粗略地看了看墙上的行车时刻表,喝了点酒,试图恢复理智的意识。但就在那时我却看见那个我一直甚为恐惧的魔影越来越近,直到我能清晰地看到它。这魔影是我对回到我那个小小的房间、回到那种停滞状态中去的恐惧,是我对于直面绝望的恐惧。即使我再在大街上闲逛几小时,我也找不到逃脱的途径。或早或晚,我都要来到我的门前、来到那堆满我心爱书籍的书桌前、回到那个放着艾瑞卡照片的沙发上。我掏出刮胡刀切断喉咙的那一刻迟早要来。这样一幅图景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也随之越发狂野地跳动着,我清楚地感觉到对于所有恐惧的惧怕,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是的,我出奇的惧怕着死亡,惊恐万分。尽管我看不见别的出路,尽管恶心、厌恶和绝望几乎将我吞没,尽管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我,能给我带来欢乐或哪怕一丁点的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我仍然会瑟瑟发抖,一想到刀片在一个罪人的肉身上绽放一道缝隙一般的伤口,就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

我看不到有任何出路可以摆脱这个可怕魔影。假设今天怯懦战胜了绝望,那么明天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要重新面对绝望,而且这种绝望由于我的自我轻贱而变本加厉地向我袭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刮胡刀,一次又一次地扔掉,直到最后,终究会结果自己。与其这样,还不如今天就干!我曾经这样劝说我自己,就像规劝一个吓破了胆的孩子那样。可是孩子根本不会去听我的话。他跑开了,他要活下去。我重新开始在镇上漫无目的地乱闯乱逛,我绕了很多路,就是为了不回到那栋房子里去,虽然我一直记得它,却每次都故意拖延不想回去。我时不时地走进小酒馆消磨时光,喝上一两杯,然后就像在追踪什么人那样,绕着圈跑,这个圆圈的中心就是刮胡刀,我把它作为人生目标,而它意味着死亡。有时,我真的精疲力竭了,偶尔就在长凳上、喷水池边或马路牙子上一坐,抹着前额上的汗水,听着自己的心脏在激烈跳动。不一会儿,那种时有时无的对于凡人终有一死的恐惧以及一种紧张的情绪便令我渴望活下去。

就这样,我发现自己一直逛到深夜,走得已经很远了,来到这个城镇我不太熟悉的地方,我走进一家酒馆,从酒馆的窗户里传出节奏明快的舞曲。走过入口通道时,我看见门上挂着一块旧招牌:黑鹰酒吧。走到里面我才发现今天是通宵免费场,使这里拥挤不堪、乌烟瘴气、酒气熏天、人声鼎沸,后面的房间里人们在跳舞,因此发出这种震耳欲聋的舞曲声响。我在较近的前厅停住了脚,这里除了一些普通的顾客外没有什么人,有的还穿得很破旧,然而后面舞厅里那些时髦的人看起来也穿得不怎么样。我在人流的推搡之下很快来到吧台边,插空站在一张桌子旁,一位脸色苍白但十分漂亮可人的姑娘背靠墙在桌边坐着。她身穿一件薄薄的跳舞裙,胸口开得非常低,头发里插着一朵枯萎了的花。她见我走近,便专注而友好地望着我,一边微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一个位子。

“我能坐下吗?”我问了一声,便坐在她旁边。

“当然了,请吧。”她说,“那么你是什么人?”

“谢谢。”我答道,“我没法回家,不能回家,无法回去。我得待在这儿,和您在一起,如果您愿意我这么做的话。真的,我没法回家了。”

她点点头,像是在顺应我的话,就在她点头的时候,我认真观察着她那从太阳穴一直垂到耳边的卷发,我看到那朵枯萎的花是一朵山茶花。从那边传来刺耳的音乐,吧台旁,女招待匆匆地大声报着谁订的什么饭菜。

“好啊,待在这儿吧,”她用一种似乎在安慰我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你不能回家呢?”

“我真的不能。在那里有什么东西等待着我。不,我不能——太可怕了。”

“让它等去吧,你就待在这儿。首先擦擦你的眼镜,那副样子你什么都看不清。给我你的手帕。我们喝点什么吗?勃艮第红酒?”

因为她给我擦了眼镜,我才第一次得以看清她的面貌:她脸色苍白,面部肌肉结实,一双灰眼睛清澈明亮,额头光洁,短短的很有弹性的卷发从她耳朵前面垂下来。她性情温和、充满善意,同时又略带讥嘲地帮助我,为我们叫了酒,就在我们互相碰杯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看我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