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失乐园(第16/19页)
除了外面货车上的十六分之一比例的模型,沃库特还带来新的透明塑料材料的样品,让她考虑是否用做通道的墙壁和屋顶。他拿进厨房给她看。他们俩就待在那里,足智多谋的建筑师和严厉苛求的客户,从头开始争论——多恩在清洗莴苣、切西红柿、剥沃库特用袋子从自家园子里带来的几十根玉米——关于采用透明通道,而不是沃库特最早建议的那种木板通道连接在车库外面的优缺点。以前在这样的傍晚,从朝着小山的后阳台上,可以看见夏末落日的辉映下多恩的牛群身影,瑞典佬此时在这里准备着烧烤的焦炭。与他在一起的是父亲和杰西·沃库特。这些天来很少看见她和比尔出来参加社交聚会,据多恩讲,她正经历着人们讨厌地描述为“狂躁症发作前的平静阶段”。沃库特打电话时问他是否可以把妻子也带来吃晚饭。
沃库特家有三个男孩、两个女孩,都已长大成人,在纽约生活和工作。根据各方面的反映,杰西曾是这五个孩子尽责的母亲。他们走后,她才开始酗酒,最初只是为了给自己提提神,再就是抑制痛苦,最后则因为酗酒本身。在这两对夫妇第一次见面时,杰西健全的心智给瑞典佬留下深刻印象:精力如此旺盛、爱好户外活动、生活乐观、毫不做作或枯燥无味……她就是那样打动瑞典佬的,而不是作为他的妻子。
杰西是费城的一个极富有的女继承人,出自女子精修学校的姑娘。她那时候白天,偶尔晚上,穿着溅满泥浆的马裤,将头发用漂亮的亚麻色丝带扎上。这些丝带和她纯洁的、圆圆的、毫无瑕疵的面容——多恩说如果你一口咬进去,你在那里面找不到脑子,只会发现一个麦金托什苹果[27]——她从身边走过,会被人们看做四十几岁的明尼苏达农庄姑娘。有些日子,她将头发盘在头顶,看起来既像年轻小伙子又像年轻姑娘。瑞典佬怎么也想不到杰西的天资中缺乏某种东西,使得她不能沿着正常的航向驶入老年,她本该是一位令人赞美的母亲和活泼的妻子,可以耙拢树叶,举行聚会,招待任何人的孩子,她在古老的沃库特庄园举行的七月四日野餐会是朋友和邻居们喜爱的传统节目。那时瑞典佬觉得她的性格是一种混合物,你在那里面发现一切东西都不会让人绝望和无聊。他猜想得到,在她心中有一个干净利落紧紧编织而成的信念之核,如同她丝带扎起的头发。
然而她的生活是另一个被人干脆劈成了两半的。现在那头发成了一个铁灰色绞索的神经节,总是缺乏梳理。杰西已是个五十四岁憔悴的老太婆,营养不良的酒鬼,将高高凸起的酒鬼肚皮藏在不成形的布袋装下面。她所能找到的话题——偶尔她能从家里走开,来到人们中间时——就是她以前的“乐趣”,那还是在她滴酒未沾,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脑袋里什么也不想之前,那还是在她极大地满足于做个可以依靠的人而生机勃勃(当然他看来是这样)之前的事。
人们是具有多面性的生物,这并不让瑞典佬感到奇怪。甚至当某人让你失望,你再次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不过有些震惊而已。让他吃惊的是人们似乎从他们自身跑出来,脱离他们构成现在这模样的原材料,耗干他们自己,变成他们曾经为之深感遗憾的另一类人。似乎在他们的生活还富裕和充实的时候,他们暗地里已经厌恶自己,等不及要抛弃他们的理智、他们的健康、他们所有的分寸感,以便于堕落成另一个自我,真正的自我,完全被人迷惑的大笨蛋。似乎与生活和谐只是一种偶然的东西,有时也许降临到幸运的年轻人身上,在其他时候人类缺乏与之真正的亲密关系。多么奇怪。而且他觉得自己也很奇怪,他总觉得仰仗上帝的恩赐,他能列入众多与世无争的普通人之中,可实际上,他是一种畸形,是真实生活的外来者,只因他如此根深蒂固。
“我们在保利郊外有一个地方,”杰西对他父亲讲,“总养着动物。我七岁时得到了最漂亮的东西。人们送我一匹小马和马车。那以后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我非常喜欢马,一辈子都骑马,给人表演和狩猎。在弗吉里亚的学校里我参与了拖拉,在弗吉里亚上学时,我是鞭子。”
“等等,”利沃夫先生说,“喂,我不明白拖拉和鞭子是什么。慢点,沃库特夫人。你这里的小伙子来自纽瓦克。”
她噘起嘴来——他称她“沃库特夫人”——看上去有些责怪他这样称呼好像自己比她低一等似的,瑞典佬知道这只是父亲称她“沃库特夫人”的部分原因。对于娄·利沃夫而言,她是“沃库特夫人”,还因为他有对她敬而远之的轻蔑,看不惯她的杯中之物,不到一个小时这已是她第三杯苏格兰威士忌,还有她的香烟——第四枝了——正在颤抖的手指间燃烧。她这么缺乏控制力让他大惑不解——任何人,特别是喝醉酒的非犹太人也这个样子。酗酒是潜伏在非犹太人中间的恶魔——“鼎鼎有名的异教徒们,”他父亲说,“公司的董事长们,也像印第安人一样喝烈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