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的继承者(第12/14页)


我的行为并没有破坏葬礼。门关着,我看不见,但是我可以听见唱歌的声音,一开始很刺耳,不整齐,然后随着不断不断的努力,变得充满渴望和信心。

你眼中的千年

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晚

短暂如黑夜和日出

交替的一霎

房子里都是人,他们挤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像粗而钝的蜡笔,温暖,彼此默从,唱着歌。我在他们中间,只是被单独隔离在这里。他们有生之年都会记得,我在克雷格叔叔的葬礼上咬过玛丽·艾格尼丝·奥利芬特的胳膊。记起这件事,他们就会记得我异常敏感,古怪偏执,教养不好,或者处于崩溃边缘。但是他们不会把我拒之门外。不会的。我将是这个家族中高度敏感、教养很差的一员,完全是一个另类。

被人宽恕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羞耻感。我感觉到热,不仅是因为盖着毛毯。我感觉被抓紧,窒息,我在其中行动和讲话的这个世界仿佛没有空气而是棉花一团。这种耻辱感是生理上的,但是远超过了对性的羞愧,我先前对裸体的羞愧;现在仿佛赤裸的不是身体,而是里面的全部器官—胃、心脏、肺、肝—都光秃秃而无助地显露在那里。以前与此最接近的感觉是被搔痒到无可忍受的程度—暴露、虚弱、自我背叛的恐怖又撩人的感觉。耻辱感从我这里弥漫开去,充满了整个屋子,覆盖了每一个人,甚至玛丽·艾格尼丝,甚至克雷格叔叔,尽管他现在处于任人摆布的作废状态。拥有肉体是一种耻辱。我被困在一种幻象中,大概和神秘主义者不能传达的秩序和光的幻象恰恰相反;这种幻象也是不能传达的,混乱而淫秽—无助,以最猥亵的形式显现出来。但是和另一种幻象一样,它转瞬即逝,由于自身的强烈而崩溃瓦解,不能重建,一旦结束也就变得令人不可置信。到他们开始最后一段赞美歌时,我又清醒过来,只是有点儿正常的虚弱,任何咬了人类胳膊的人大概都免不了有这样的感觉。对面的“联邦缔造者们”穿上了他们的衣服,恢复了可信的尊严,我喝光了杯里的茶,探索着它属于成人的、陌生的、重要的滋味。

我站起来,慢慢打开门。前屋的两扇门都开着。人们正缓缓移动,他们那弓形的令人担忧的后背离我而去。

基督,召唤我们,

在我们生命的汹涌大海之上—

我进了屋子,没有人发现。我在一个不认识我的善良而大汗淋漓的女士前插入人群,她弯腰用鼓励的语气小声说:“你刚好赶上最后瞻仰遗容。”

所有窗帘都放下了,挡住了下午的烈日;屋子里闷热阴郁,有一条条的光束射进来,像正午烈日下的干草棚。屋子里有百合的清香,蜡色的纯白的百合,屋子也像是口菜窖。我被其他人推动着,来到棺材的一角。它摆在壁炉前—那是从来没有用过的漂亮壁炉,瓷砖像翡翠一样。棺材里面都是白缎子,堆成褶,像最华丽的衣服。克雷格叔叔脚下遮着抛光的盖子,上半部分—从肩膀到腰部—都摆放着百合花。所有这些白色衬托着他古铜色的脸,显得轻蔑而倨傲。他不像是睡着了,也完全不像我星期六下午进去叫醒他时的样子。他的眼睑轻轻地盖在眼睛上,凹痕和皱纹变得非常浅。他自己被消灭了;这张脸像脆弱的皮肤面具,经过修饰,覆盖在真正的脸上—或者任何你用手指戳一下就会开裂的东西。我的确有这样的冲动,但是完全不可能实行,就像你可能有去碰带电的电线的冲动一样。百合覆盖下的克雷格叔叔就是那样,躺在丝绸枕头上;他就是那可怕、沉默、无动于衷的力量的导体,可以在瞬间迸发出火焰,烧掉这间屋子,烧掉所有的现实,把我们留在黑暗里。我带着耳朵里的嗡嗡声转身离开,但是感到解脱,我毕竟做到了并幸存下来了。我穿过拥挤的、萦绕着赞美歌的屋子,走到母亲那里,她独自坐在窗子旁边—父亲和别的护柩者们在一起—没有唱歌,咬着嘴唇,荒诞地显出充满希望的样子。

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卖了詹肯湾的房子、土地和牛,搬到诸伯利去了。她们说选择诸伯利而不是蓝河,是因为她们在那里有更多的熟人。她们也没有选择莫伊拉姑妈住的波特菲尔德,因为她们想要像过去一样帮到我父亲和家人。她们坐在城北小山上她们的房子里,像受惊的受伤而忠实的护卫者,为我们的安宁操心,对我们的生活半信半疑。她们织补父亲的袜子,他习惯把袜子带给她们;她们还有一个花园,是为我们保留的;她们为我们缝补、编织、烘烤面包。我一星期要去看她们一两次,开始是自愿去的,虽然部分是为了食物;上高中后,我就越来越不情愿去了。每次她们都说:“你怎么这么久没来呀?你对这里已经陌生了!”她们会坐在那里等我,好像她们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星期,如果天气好的话,就会坐在小而暗的有纱门的门廊里;她们可以看见外面,但是经过的人看不见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