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的继承者(第8/14页)
心脏病突发。听起来像是爆炸,像放烟花,光柱朝四面八方迸射,射出一颗小光球—克雷格叔叔的心脏,或者他的灵魂—射进高空,翻滚着消失。他有没有跳起来,伸展着胳膊,呻吟?要多久,他才能闭上眼睛,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平时的信心似乎蒙上了乌云,我对细节的冷酷胃口激怒了她。我跟着她在房子里转,皱着眉,坚持着,重复着我的问题,我想要知道。没有什么能够保护我,除非让我明白。我想要板上钉钉一样确定的死亡的事实,不是悬浮不定,无知而又强大,等待从任何地方渗入的死亡。
但是葬礼那天情况改变了。母亲重新恢复了自信,我也安静下来。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克雷格叔叔或者死亡的事。母亲把我的深色格子呢连衣裙从樟脑球箱子里拿出来,刷好,晾在绳子上。
“夏天没问题,轻毛料比纯棉的凉快。不管怎么说,这是你唯一深颜色的衣服。我没关系。是我的话,你穿红色的都不要紧。如果他们真的信仰基督,应该都穿红色。要跳舞庆祝—毕竟,他们整个一生吟唱祷告就是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天堂。是的。但是我了解你的姑妈们,她们希望看到深颜色的传统衣服,从头到脚!”
听到我不想去时她并没感到吃惊。
“谁都不想去,”她坦白地说,“从来没有人想去参加葬礼。不过,必须要去。有时你要学习面对一些事情。”
我不喜欢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她的敏捷和热心让人感觉虚伪和庸俗。我不信任她。当人们告诉你有时候你要去面对,当他们催促你面对摆在你面前的痛苦、猥亵、讨厌的事实时,在这接近背叛的边缘,他们的声音里总是掩饰不住那种冷酷的庆幸意味,以及对伤害你的贪婪渴望。是的,父母亲也是这样;父母亲尤其是这样。
“死亡是什么?”母亲继续带着不祥的欢快说,“死了是什么意思?”
“那么,首先,人是什么?大部分是水,只是一般的水。人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碳,最简单的元素。他们是怎么说的?值九十八美分?就是这样。不过它的构成方式很奇特。构成的方式,心脏和肺,还有肝、胰腺、胃、大脑。所有这些东西,它们叫什么?元素的化合!把它们化合在一起—化合物的化合—你就得到了人!我们把它叫作克雷格叔叔,或者你父亲或者我。可就是这些化合物,这些构成成分,暂时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运作。然后,某个零件磨损了,坏掉了。克雷格叔叔的情况是心脏出了毛病。所以我们说他死了,人死了,但这只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是人类的方式。如果不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如果我们考虑的是自然界,自然的一切都生生不息,一部分坏死—不是死,而是改变,我想说的是改变,变成别的,所有组成人的元素改变,再次回归自然,在鸟类、动物和花草身上一再重现—克雷格叔叔不一定是克雷格叔叔!他可能是一种花!”
“我会晕车的,”我说,“我会呕吐。”
“你不会的。”母亲穿着连身衬裙,在往露出的胳膊上涂古龙香水。她把藏青色绉纱裙套过头顶。“过来帮我拉上拉链。这么热的天穿这种裙子。我能闻到上面的清洁剂味儿,天热时味道更浓。让我告诉你我几星期前读的一篇文章。它和我现在所说的状况太吻合了。”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了帽子,在我的小衣柜镜前戴上,匆匆把前面的头发塞进帽子,后面留了一些。那是一顶战争期间流行的颜色讨厌的碉堡帽—空军蓝。
“人是由各个部分组成的,”她接着说,“当一个人死掉—像我们说的—只是一个或若干部分磨损了,某些其他部分可能还会运作三四十年。比如克雷格叔叔—他的肾也许非常健康,可以给一个患了肾病的年轻人用。这篇文章说—将来这些部分会被利用起来!应该是这样。下楼吧。”
我跟着她下楼到厨房。她开始对着洗手盆上挂着的黑乎乎的镜子涂胭脂,不知道为什么她把化妆盒放在那里,在洗手盆上方油腻的架子上,和又黑又旧的药瓶、剃须刀片、牙粉还有凡士林一起,堆在一堆东西上面。
“移植它们!比如眼睛。已经可以移植眼睛了,不是全部而是角膜,我想是这样。那只是开始。将来一定能移植心脏、肺和身体所需要的所有器官。甚至大脑—我想,能移植大脑吗?那样所有这些部分都不会死,它们会作为别人的一部分活下去,另一个化合物的组成部分。那样你就不能恰当地谈论死亡了。‘活体继承者’,这就是那篇文章的标题。我们可能都是其他身体的继承者,也都是捐赠者。我们现在知道了,死亡将被彻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