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交欢(第5/6页)

在此,当我得知他的口无遮拦分明是刻意的努力,我的思绪越发索然无味了。让人请客喝威士忌,结果闹得天翻地覆,莫非他是想把这些作为愚蠢的自我吹嘘的材料?

我突然想起了木村重成和茶坊主的故事[6],同时也想起了神崎与五郎和马子[7]的故事。

甚至想起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本来木村氏也好,神崎氏也好,韩信也罢,与其说我佩服他们的耐性,不如说想到他们对于那些无赖汉所持的缄默和深不可测的鄙视,反而只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生厌的矫揉造作。时常在居酒屋的争吵中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人因悲愤而怒吼的时候,另一个人从容地奸笑着,对四周的人使眼色,像是说:“麻烦了,耍酒疯呢。”然后又对愤愤不平的那人说什么:“哎呀,真对不起,向你道歉了,向你鞠一躬。”这真令人作呕!卑鄙无耻!这种态度,怎能不使那个悲愤的男人愈发变得狂乱而上蹿下跳呢?无论是木村氏、神崎氏还是韩信,到底是不会对看客使眼色,表演“对不起,向你道歉”这样露骨的、哗众取宠的戏来的。而采取的无疑是一种堂堂正正、满含诚意,并且是很体面的道歉方式。尽管如此,这些美谈和我的道德基准终将发生抵触,我从中感觉不出耐性来。所谓忍耐,似乎不是一时的、戏剧性的。应该像阿特拉斯的忍耐和普罗米修斯的善于忍苦一样,是以相当长久的姿态体现出来的一种品德。加之上述的这三个伟人,那时都使人微微觉察出一种出奇强烈的优越感,反倒使我们对这些无赖汉产生了同情心,觉得难怪茶室的小和尚和马子等人想揍他们一顿,这也合乎情理。尤其是神崎氏的马子,还认真地开了张道歉证书。然而总也闷闷不乐,以后四五天终于自暴自弃,喝起闷酒来。我原本并不感佩于那些美谈里的伟人的胸怀,而是对那些无赖汉抱有强烈的同情和共鸣。可是,现在迎来眼前这位稀客,我不得不对以前的木村、神崎、韩信观进行重大的纠正。

管它什么卑怯,一切都无所谓。老虎屁股摸不得,道德观逐渐向这里倾斜。忍耐也罢,什么也罢,没工夫暗恋这些美德。我断言,木村、神崎、韩信确实比那些气急败坏的无赖之徒软弱,被他们所压倒,没有取胜的希望。耶稣基督处于时不我利的时候,不也是“尊敬的主啊,就这样逃离了”吗?

除了逃离,别无选择。如果在此激怒了亲友,演出一场弄坏门窗隔扇的武斗剧来,因为这不是我的房子,将是一件极不稳妥的事。就连小孩子弄坏隔扇,扯坏窗帘或是在墙上胡乱涂画的时候,我都是提心吊胆的,这当儿务必不能触怒这位亲友。有关那三位伟人的传说,修身的课本里是以“忍耐”、“大勇和小勇”命题的,这就如此深深蒙骗了我们这些求道者。如果我将它编入修身的课本的话,一定命题为“孤独”二字吧。

我以为我现在体验了那三位伟人当时的孤独感。

在我倾听他嚣张的气焰,独自烦闷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地发出了凄厉的喊叫:

“哇——!”

我吓了一跳,朝他望去,只见他叫唤着“醉意上来啦!”一边像是哼哈二将,又像是不动明王,紧闭着双眼,呜呜地吼叫着,两个胳膊撑在膝盖上,使出满身的力气,和醉意进行搏斗。

难怪喝醉了,他几乎一个人已经把新开的方瓶喝掉了一半,额头上闪着黏汗,那是一种足以适合形容成金刚力士或是阿修罗一样可怕的形象。我们夫妻见此情景,禁不住不安地对视了片刻。可是三十秒之后,他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还是威士忌好,容易醉。夫人,来,给我斟酒,再靠近一点。我呀,再怎么醉,也不会失去理智的。今天我在你们这里吃喝,下次我一定请你们客,上我家来吧,可我家什么也没有,虽然养鸡,可那绝对不能宰杀,不是一般的鸡,叫斗鸡,就是让它们格斗的那种。今年十一月,有斗鸡的大型比赛,我想让它们都出场,现在正在训练呢,只有实在败得不成体统的才宰了吃。所以要等到十一月,不过,两三根萝卜我会给你的。”声音渐渐小起来,“酒也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来你这儿喝了,到时候我会呈上一只野鸭。可是有个条件,这只野鸭要由我、修治和夫人三人来分着吃,那时候,你拿出威士忌。还有,要是说鸭肉不好吃,我可不饶你啊。你要说难吃之类的话,我绝不饶你,这可是我好容易苦心打下的野鸭,我希望你说好吃。就这样约定行吗?‘美味!好吃!’就这么说,啊哈哈哈,夫人,农民都这样,一旦被人奚落,就连一个绳头儿也不愿给,和农民交往,也得讲策略。听懂了吗?夫人,可不能摆架子,即使是夫人,也和我老婆一样,到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