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当(第2/6页)
最初我来到这个邮局的时候,心想今后可以自由地学点东西,打算先写一部小说,然后寄给您,请您看看。于是我就利用邮局工作闲下来的工夫,写下了对军队生活的追忆。花了很大力气,写了将近一百页,在即将完稿的某个秋日的傍晚,做完邮局的工作,去公共浴池,边泡澡边琢磨着今晚将写到最后一章的时候,是像奥涅金[2]的末尾那样,以辉煌的悲哀结尾呢,还是以果戈里的“吵架的故事”[3]式的绝望终结呢,我越想越兴奋。当抬头看到从澡堂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电灯泡的光亮时,远处传来了那叮当叮当的铁锤声,霎时水退了下去,我随即变成了一个在昏暗的洗澡池一角,吧嗒吧嗒扑腾着洗澡水的裸体男人。
我觉得实在太无趣,于是从洗澡池爬上来,洗掉脚心的污垢,倾听着澡堂的客人们谈论配给的话题。普希金和果戈里都仿佛成了洋人生产的牙刷的名称,让人觉得乏味。从澡堂出来,过了桥回到家,默默地吃了饭,返回自己的房间,哗啦哗啦地翻看着桌子上将近一百页的稿纸,竟觉得无聊到让人腻烦的地步,连撕毁的力气也没有了,日后都被我擤了鼻涕。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没写出一行像样的小说。幸好舅舅那儿有几本仅有的藏书,有时我就借一些杰作,诸如明治大正时期的小说集来看,有的让人赞叹,有的却不然。我读书的态度极不端正,暴风雪的夜晚就早早上床睡觉,过着“精神”枯竭的生活。看了世界美术全集,久而久之,对自己以前那样钟情的法国浪漫派的画也失去了兴致,而现在更醉心于日本元禄时代[4]的尾形光琳[5]和尾形乾山[6]两人的造诣,感觉光琳的杜鹃花比塞尚[7]、莫奈[8]、高更[9]乃至比任何人的都好。就这样,渐渐地我的所谓精神生活像是重新复苏过来,可毕竟自己不敢狂妄地想当光琳、乾山那样的名家。哎,也就是一个乡下的业余爱好者,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坐在邮局的窗口,数着他人的钞票,仅此而已。即便是这样的生活,对于像我这样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能力的人来说,绝非是一种堕落。或许真有谦虚这顶王冠,只有兢兢业业做好日常平凡的工作,才称得上是高尚的精神生活。我逐渐开始对自己每天的生活产生了自豪感。那时正值日元的转换时期,就连这个偏僻乡村的三等邮局,不不,可能正因为规模小,人手不足,才会忙得不可开交。那阵子,我们每天从一早起,就为存款申报的受理、旧货币验讫的张贴,忙得筋疲力尽,得不到休息。尤其觉得自己是舅舅家的食客,而此时正是报恩的好机会,便拼命地干活,以至于两手沉重得像戴着铁手套,丝毫感觉不出是自己的手来。
我就这样干着活儿,然后像死一般地沉睡,第二天早晨随着枕边闹钟的鸣响爬起身,立刻去邮局打扫卫生。这本来是女职员的工作,自从日元转换闹得沸沸扬扬以来,我干得愈发起劲,不管什么都一心想插手,以今天胜过昨天、明天又胜过今天的惊人的速度,进行着近乎疯狂般的顽强拼搏,终于迎来了闹货币转换的最后一天。这天,我依然在黎明前起身去邮局,如火如荼地搞卫生,直到全部搞完才在自己的窗口前坐下。这时,朝阳直射到我的脸上,我眯起困顿的双眼,依然以一种颇为惬意的心情,回想起诸如劳动是神圣的这样的字眼。就在舒心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好像又听到远处那幽幽的叮当叮当声。此后,所有的一切在瞬间陡然变得索然无味。我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睡觉,有人来叫我吃饭,我也只是粗鲁地回答:今天身体不舒服,起不来床。其实那天是局里最忙的一天,大家都为我这个最出色的劳动力躺倒了而发愁呢。我一整天迷迷糊糊地睡着,还说向舅舅报恩呢,都怪我太任性,反而适得其反。我完全失去了拼命干活的劲头,第二天睡了个大懒觉之后恍惚地坐在我的窗口前,一个劲儿打哈欠,把大部分工作推给身旁的女职员。后来的几天,我又变成了一个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坐在邮局那个窗口的普通职员。
“你还是哪儿不舒服吗?”
听到舅舅这么问,我微微一笑,答道:
“哪儿都好,可能是神经衰弱吧。”
“是啊,是啊,”舅舅不无得意地说:“我也看出来了,你脑子笨,还看这么难的书,当然会这样。我不像你,脑袋不灵就不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才好呢。”说着笑起来,我也跟着苦笑了一声。
这个舅舅虽说是从专门学校毕业的,但丝毫没有知识分子的气质。
于是后来(我文章里的“于是后来”太多了是不是?这或许是笨脑筋人写文章的特点吧。我自己也注意到了,可还是自然就出来了,真叫人伤脑筋。),于是后来,我开始谈恋爱了。您别笑话,不,笑也无济于事。就像金鱼缸里的鳉鱼,浮在离缸底六公分左右的地方,一动不动,自然而然就有了身孕似的,我糊里糊涂过日子的时候,不知不觉也谈起了那叫人难为情的恋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