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45/47页)
“你都准备哪些好吃的?”
“还没有呢。”
“陆封鲑鱼怎么做?”
“油炸……”
“还有呢?”
“盐烤小香鱼。”
“还有呢?”
“芝麻、豆腐拌牛蒡。”
“斯波要,菜不算好,你自己慢慢喝吧。”
“算您倒霉。”阿久对斯波要说。
“哪里哪里,厨师的手艺比瓢亭的还好,我倒是有口福呢。”
“喂,给我准备衣服。”
老人走上二楼。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美佐子,大概苦口婆心地规劝她“不听老人言,本来顺顺当当的事情也会遭致失败”,大约十五分钟后,美佐子勉勉强强地和父亲一起从二楼下来,站在走廊上,轻轻修整一下面容,先走出门外。
老人从里屋出来,他头戴薄纱宗匠头巾,一副宝井其角(宝井其角,江户前期的著名俳人,松尾芭蕉门下十哲之一,句风洒脱。)似的装束打扮,脚穿白布袜、矮木屐,对送他到门口的斯波要和阿久说:
“那我们走啦。”
“您早点回来。”阿久说。
“也许早不了—对了,斯波要,我已经对美佐子说了,今天晚上就住在这儿。”
“那太麻烦您了。我怎么都行。”
“阿久,把我的伞拿出来。好像闷热起来了,看样子恐怕又会下雨。”
“要不坐车去?”阿久说。
“不用,这么近,走着去也不费事。”
“那您走好。”
阿久送走老人以后,立刻拿着毛巾、浴衣随着斯波要走进客厅。
“水烧好了,要不要现在洗个澡?”
“谢谢。可是……洗不洗呢……洗澡,就懒得动了。”
“反正今晚不是住在这儿吗?”
“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不管怎么说,先洗个澡吧。没什么好吃的,但是不至于饿肚子。”
斯波要好久没有在这儿洗澡了。关西地区一般使用长州澡盆,整个就是一个小铁锅,周围烧热,身体不能自由自在地躺进去,这对习惯于躺在宽敞舒适的木制澡盆里洗澡的东京人来说,感觉很不舒服,毫无“洗澡”的感受,而且浴室的结构显得极其阴暗沉闷,因为高处是双层拉门套窗,大白天也非常昏黑。斯波要一直在自己家里铺设瓷砖的明亮浴室洗澡,所以在这儿的浴室洗澡,就像进入黑乎乎的洞穴里一样,而且由于洗澡水里加入丁香,令人觉得这一锅浑浊的洗澡水尽是污垢。按照美佐子的说法,那洗澡水正是用丁香来蒙人,不知道多少天也不换水,所以每次让她洗澡,总是婉言拒绝。而主人则似乎扬扬得意地自吹“我家的丁香澡”,经常请客人入浴。根据老人的“厕所哲学”,认为“把浴室、厕所修建得雪白亮堂完全是西方人愚蠢透顶的想法。那个地方谁也不会去参观,却专门为自己的排泄物建造引人注目的设施,其愚昧无知令人吃惊,凡是从体内排泄出来的污物都应该极其慎重地掩埋于黑暗之中,这才是真正的礼貌”。他总是把嫩绿的杉树叶塞满小便池,甚至提出一种奇特的见解,主张:“纯日本式的、干净整洁的厕所必须具有一种特殊的高雅味道,使人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典雅优美。”厕所的事姑且不论,就是这昏暗不便的浴室,阿久也私下大发牢骚。她说现在街上有丁香精卖,只要滴一两滴就能达到效果,但是老人还是坚持使用老方法,把干丁香果装入袋子泡在洗澡水里。
“他让我搓肩膀,可是浴室里实在太暗,都把前肩后肩弄错了。”斯波要一边想起阿久说的话,一边看着挂在柱子上用来搓身的糠袋。
“水温怎么样?”灶口传来阿久的声音。
“很好。对不起,能不能把电灯打开?”
“好的,好的。”
但是,点亮的电灯也只是一盏小灯泡,似乎更增添了浴室的潮湿昏暗。斯波要一进浴室,浑身受到豹脚蚊的叮咬,连肥皂也没擦,只冲了冲汗水,便泡在浴盆的丁香热水里,但蚊子依然在脖子四周攻击。浴室里已经十分黑暗,而双层拉门套窗的格子外面还透出天色的微亮,枫树的绿叶如同衣服上的花纹,甚至显得比白天更加鲜艳明媚。斯波要仿佛觉得来到偏僻的山间洗温泉澡,他想起老人常说的“在我家的院子里能听到杜鹃歌唱”,便竖起耳朵想听听有什么鸟在鸣叫,可是只听到远处田野里呼唤着下雨的青蛙声和身边蚊子的嗡嗡声。这个时候,父女俩在瓢亭里正谈些什么呢?老人对女婿说话显得客气,但是从他平时的口气观察,大概正对女儿施加压力吧。斯波要虽然心里多少牵挂这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把他们送出大门以后,一下子觉得轻松下来,心情平静地泡在热水里洗澡,甚至萌生出这个家仿佛是自己再婚后的新居的愚不可及的幻想。回想起来,从今年春天开始,自己就频繁寻找机会和老人接近,这也许还有没有意识到的其他原因。他的脑子里深藏着如此荒唐的梦想,却没有丝毫自责自戒的想法。这大概由于他并不把阿久视为某个特定人物的女人,而是一种类型的女人吧。事实上,对于斯波要来说,这个“阿久”即使不是伺候老人的阿久,只要有这么一个“阿久”就够了。他暗地里爱恋的“阿久”,或许是一个比现实中的阿久更阿久的“阿久”。也许这个心中的“阿久”只能是一个木偶,她被收藏在文乐座双重舞台挂着瓦形灯的黑暗道具库里。果真如此的话,他只要有一个木偶大概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