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0/29页)

根据她们后来的描述,我试着下楼梯,但一移步就瘫倒了,她们只好把我抬回床上。

此后,我病了许多天,对这些天毫无记忆。她们说,我神智反常,两眼一直睁着没睡。我倒依稀记得自己看见各种不同的景象互相缠扭,层出不穷,却又似乎千篇一律。每幅景象一出现,尚未读懂它,又变成另一幅景象。不过,每幅新的景象总在同一处地方扎痛我。同一条线贯穿所有的幻觉。请注意,这又是神的伎俩。睡觉也好、癫狂也好,人都逃不了他们的魔掌;借着噩梦、幻觉,他们照样追讨你。其实,这时的你最受他们摆布。唯一勉强能抗拒神的(完全的抗拒并不存在),是保持高度清醒、明智,认真工作,不听音乐,不仰观天空俯视大地,并且(最重要的)不爱上任何人。如今,他们发现我为赛姬心碎,便让她成为我一切幻象中的死敌。一想到她,我就有按捺不住的冤气。她对我深恶痛绝,我则成天想报复她。有时,她、蕾迪芙和我是三个玩在一起的孩子,没一会儿,她和蕾迪芙便把我赶走,不让我加入游戏,两人手牵手站着嘲笑我。有时,我是个美女,情人长得略像可怜的遭阉割的泰麟(荒谬吧),或者略像巴狄亚(我想,因为他的脸是我病倒之前最后见到的男人脸)。但是,就在我们跨入洞房之际,或者就在喜床边,赛姬出现了,满脸油彩,戴着假发,整个人不及我的前臂长,但伸一根指头,便把我的情人拐跑了。他们走到门口,同时转过身来指着我嘻笑。但这些都是影像最清晰的片断,大部分时候却是模糊、混乱的——赛姬把我推下高崖,赛姬(像极了父王,却仍是赛姬本人)踢我、扯住我的头发甩我,赛姬把着火炬、剑或皮鞭追赶我,追过一片辽阔的沼泽、黑濛濛的山——我抱头鼠窜。总之,不断的欺凌、恨恶、嘲讪,而我下定决心报复。

当我开始康复时,幻象便消失了,唯一留给我的,是意识间一种深受赛姬伤害的感觉,只是我无法定下神来分辨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告诉我,曾有几个小时我躺在那里呓语:“残忍的女孩,残忍的赛姬,她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久,我的神志又恢复正常了,知道自己疼惜赛姬,她也从未刻意伤害我。虽然最后一次的聚首,她没怎么谈到我,倒说了一大堆话顾及阴山神、父王、狐、蕾迪芙,甚至巴狄亚。这点颇让我伤心。

没多久,我注意到某种悦耳的嘈杂声已持续好一阵子。

“那是什么?”我问,被自己喑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什么是什么?孩子,”是狐的声音,我隐约知觉他坐在我床边已有几个时辰了。

“那嘈杂声,公公,在我们头上的。”

“那是雨声,亲爱的,”他说,“真应为这雨和你的康复感谢神,我——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来,先喝了这个。”他把杯子凑上来时,我看见他颊上有泪痕。

我的骨头一根也没有折断,所有的疼痛已经随着瘀伤消失了。不过,我还是很弱。弱和工作是神未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两样苦中之乐。若非他们必然早已洞悉,我才不愿写出来,免得他们激动得连这两样也夺走。我是弱得无法感受太多的悲伤或愤怒。所以,元气尚未恢复的这些天,心情可谓相当快活。狐(他自己也苍老了许多)对我呵护备至,侍女们亦然。我这才明白原来大家还蛮喜欢我的。我睡得非常香甜,雨继续籁籁下着,偶尔,温和的南风从窗外吹入,伴着阳光。好长一阵子,我们谁也不提赛姬,尽谈些平常的事。

她们告诉我许多事。从我生病的那天起,气候就变了。舍尼特河又满了起来。虽然解旱太迟,来不及挽救大部分的农作物(只有一、两畦田结了穗);不过,菜倒是长得很好。最令人高兴的是,草奇迹似的回生了;比我们预期中的有更多牲畜获得保全。瘟疫更是全过去了(我的病与瘟疫无关)。鸟又飞回葛罗来,丈夫会射箭或设陷阱捕猎的妇女不必愁锅中没东西烧了。

这些事,侍女们告诉我,狐也告诉我。当旁边没人时,狐又另外告诉我其他消息。父王现在可是人民的救星了,人民爱戴他、拥护他。大献的当儿,他成为人们同情、称颂的焦点。在山上的圣树边,他号啕大哭,撕掉自己的衣袍,亲拥了赛姬不知多少次(他以前从未拥过赛姬),一遍又一遍说着自己不敢保留最心爱的人:“让她死吧,如果人民的福祉这样要求。”全体群众闻之恸哭——狐听人说。他本人并未在场,因为奴隶和外邦人不准出席大献。

“你知道吗?公公,”我说,“父王真会演戏。”(当然,我们用希腊语交谈。)

“不全然吧!孩子!”狐说,“他一边演,一边自己也当真起来。他的眼泪不见得虚伪,当然,也真不到哪里去——同蕾迪芙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