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2/29页)

我自己倒是忙着筹计怎么到山上圣树那边去收拾赛姬的遗骸。我决心这样做,说起来很轻松,真正去做,却是极其困难。我从未骑过牲口,所以,只能步行。从宫里到树那儿,一个识路的男人都得走上六个钟头。我,一个女人,又不识路,至少要八个钟头。然后,花两个钟头做所要做的事,回程就算六个钟头吧,总共需要十六个钟头,这不是一口气可以完成的。我必须在山上过一夜,随身需带食物(尤其水)和保暖的衣服。我的元气若未完全恢复,这计划也行不通。

事实上,现在回顾,我似乎尽量拖延着。并非畏难,而是做完这件事后,余生好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只要这件事尚未完成,我和下半辈子枯寂的荒原之间便还有一道隔障。一旦收拾好她的骨骸,一切与她有关的事似乎就从此结束了。但是,纵使这件壮举还搁浅在前头,已有沮丧从日后荒寥的岁月向我汹涌地扑过来,与我先前捱受的痛苦不同。我没有哭,也没有扭指头,倒像水被装进瓶里闲置在阁楼:完全静止,没人喝它、倒它、泼它或摇它。日子没完没了,仿佛影子钉牢在地面,日头不再移动。

有一天,百无聊赖到了极点,我从一道小门进宫,门后一条狭窄的甬道,两旁各为侍卫房和乳酪间。我坐在门槛上,与其说是身体疲劳(神不安好心,使我越长越壮),不如说是意兴阑珊,下一步不知该往哪里去或该做什么。有只臃肿的苍蝇正攀沿门柱往上蠕动。我记得当时觉得这虫蛆恹恹懒懒、似无目标的蠕动,恰是我人生的写照,甚至是全体人类的生活写照。

“姑娘,”声音从后传来,我抬头一看,是巴狄亚。

“姑娘,”他说,“恕我直言。我也尝过悲伤的滋味。像你现在一样,我曾经镇日枯坐,任由时间瘸腿蹶过,一晃便是几年。是战争医治了我,我还不知有什么更好的疗伤方法。”

“但是,我又不能打仗。”我说。

“你能,差不多能了。”他说,“可记得在小公主的囚房外(蒙神恩眷的人啊,愿她魂魄平安!),我曾说你眼明又手快。你以为我是说来安慰你的,也许是吧,但的确也是事实。现在,侍卫房没有人,这里又有几把钝剑,不妨进来,让我教你使剑。”

“不,”我无精打采地说,“我不想学,学了也没用。”

“没用?试试再说。当身体的每一根肌肉,包括手腕和眼睛都活动起来时,人就无暇悲伤了。这是事实,姑娘,不管你相不相信。此外,像你这样一付天生的好身手,若不加以训练,简直是可耻的浪费。”

“不,”我说,“不要管我。除非用利剑,让我死在你刀下。”

“随你胡说。只要试过之后,你就不会这样了。来,你不学,我就永远站在这里。”

一个和蔼的男人总能说服小他几岁,心中伤悲的女孩。我终于站起身来,跟他进去了。

“那盾牌太重了,”他说,“这面正好。喏,这样把住它。一开始便需记住,你的盾是武器,不是一堵墙。攻击时,不只是剑,连盾也是利器。看,我这样挥舞盾,让它像蝶翅一样翻舞。只有这样,你才能把从各个方向击来的箭镞、矛头和剑尖挡开。现在,这是你的剑。不,不是这样拿。你必须稳稳把住它,却不要太用力,它又不是野兽,想挣脱你的掌握。对了,这样好多了。再来,左脚跨向前——不要看我的脸,看我的剑,击刺你的又不是我的脸。接着,让我教你一些防身术。”

他足足把我留了半个钟头。我从未这样聚精会神过,整段时间内,什么也没想。不久前,我才说工作和体弱可以聊慰伤心人,其实,汗尤然——它比哲学更能医治乖僻的心灵。

“够了,”巴狄亚说,“你的姿势非常好,我有把握把你训练成剑士。明天你会来吧?不过,别穿这样的衣服,碍手碍脚的,最好只到膝盖。”

我真是又热又渴,赶忙越过甬道,跑进乳酪房喝了一大碗奶。凶年以来,我已经忘了食物可以如此甘美。这时,有位兵丁走进甬道对巴狄亚说话(我猜他看见我们在做什么),我听不清巴狄亚的回答。过一会儿,他提高了声量:“不错,她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她是个勇敢、诚实的姑娘。若有个瞎眼的男人,而她又不是王的女儿,准可以做人家的好太太。”听在我耳里,这简直近乎情话。

此后,我每天都向巴狄亚学剑,他的确是我的良医。我仍然悒郁寡欢,只是麻木的感觉消失了,日子又恢复了正常的步调。

不久,我告诉巴狄亚自己多么想到阴山去以及为什么。

“真是设想周到,姑娘,”他说,“太惭愧了,这原是我该做的。的确,我们至少该为蒙恩眷的公主做这件事。你不用去,我替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