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6/38页)

寒气刺骨,愈发难耐。我的左臂痛得有如火炙,其余的身躯则像一条冰柱,连在火把上,却老不熔化。我开始觉悟到自己所做的,是件多么危险的事。伤口剧痛加上饥肠辘辘,我随时可能死亡,至少也会严重冻伤,甚至于僵死。刹那间,从这一籽忧惧,滋生一大簇痴愚的幻想,像繁花竞放。(根本来不及寻问怎么会浮现这幅景象)瞬间,我看见自己躺在焚尸台上,赛姬在旁捶胸痛哭(现在她了解了,她又爱我如初了),懊悔她不该说那些残酷的话。狐和巴狄亚也在那里;巴狄亚泣不成声。我一死,大家都爱起我来了。种种痴愚的幻想,不宜在此一一描述。

是第二次灯亮煞住了这些幻想。对灌饱黑暗的我的双眼而言,这盏灯亮得出奇。那凝定的光芒在这荒郊野外散发出一种家的氛围。它静静地照耀着,比我所预期的长久,四周一片安详。忽然间,寂静轰隆碎裂。

有道巨大的声音,从灯火近旁传出,恐惧刹时像一股疾波传遍我的全身,甚至麻木了我左臂的痛觉。这声音一点也不猥琐,反而威风凛凛,庄严若洪钟。我的恐惧恰似必朽的血肉之驱向不朽的神灵致敬。当这声令人无法理解的神谶腾空而去之后,紧接着是哭泣的声音。这时,我的心碎了(如果这种陈旧的说法还能达意的话)。不过,无论是神谶或哭声似乎都戛然而止,不超过两次心跳的时间。心跳,我说;但是,我想,在这两道声音未消逝之前,我的心跳似乎暂时中止了。

一道闪电,山谷裸裎在我眼前。接着打雷,我头上的天空仿佛裂成两半。闪电接二连三击刺山谷,忽左忽右,忽近忽远,无孔不入。每一道强光过处,只见树摧木折;赛姬那座宫堡的柱子一根接一根塌毁了。感觉上,它们无声无息地倾颓,因为断裂声被雷鸣盖过了。然而,另有一种响声是雷鸣掩不住的。我左手边的某处地方,山壁本身也开始崩塌了。我看见(或者以为自己看见)大小碎岩东洴西溅,前仆后继,复又凌空跃起,像皮球反弹。河涨了,速度之快,让我来不及退避,下半身全被迅疾涌至的河水浸透;这算不了什么,随着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而下。我的头发和衣服顿时变成吸饱水的海绵。

虽然这样,我认为这些变化是好的迹象,显示出我是对的。赛姬惊扰了某一可怕的东西,这正是它勃然大怒的表现。赛姬没能及时把灯藏起来,它就醒了;或者,对了,更有可能的是——它只是装睡,它也许根本不需睡眠,无疑地,它可能会把赛姬和我毁掉。这样一来,赛姬就会明白过来。最坏的情况是,她因而丧命,但至少不再受骗、不再受蛊,与我重新和好。即使现在,我们还是能逃。纵然逃不成,也能死在一起。我站起来,在暴雨中弓身前进,准备渡过河去。

我相信自己永远渡不过去,即使没有任何东西横阻在前——河已经涨溢成一条夺命的急湍。再说,实在有东西挡着我。它恰似一道持久的闪电,亦即,它看来像闪电——惨白、眩目、冷峻,连最细致的东西都照得秋毫毕露,让人不寒而栗;唯一与闪电不同的是,它一直逗留在那里,久久不去。这道大光它耸立在我上方,静定得像一根蜡烛燃烧在帏幔闭合的内寝里。光中依稀有个人。奇怪的是,我无法说清楚他有多高大。他的脸居高临下,但显在记忆里的,又无巨人的身影。我也不知道他是站在——或看起来像站在——河的对岸或者水中央。

虽然这光凝定地伫立在那里,他的脸却一瞥即逝,像闪电一样迅疾。我再也受不了了。不只眼睛,我的心脏、血液和脑部都脆弱得无法承荷这一瞥。一个怪物——我和所有葛罗人想象中的幽影兽——能像这张俊美的脸一样,叫我臣服下来吗?他逼视我,眼神中含有一丝不愠不怒、令人测不透的鄙夷,这比愤怒更叫人难受。虽然我俯伏着几乎能摸到他的脚,他的眼神似乎把我排斥到无穷远的地方。他鄙斥、拒绝、答复——(更糟的是),他知道——我的一切所思、所为、所是。有一行希腊诗说,即使是神,也无法改变过去,是吗?他让我觉得好似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赛姬的丈夫是一位神,而我一切的怀疑、惧怕、猜臆、辩论、对巴狄亚和狐的质疑以及种种的寻索,都是庸人自扰、自欺欺人,就像自己把沙吹进眼里。是吗?读到这本书的仁君啊!请你裁决。或者,至少,过去,在未经这位神窜改的过去,事情果真这样吗?此外,倘若神真能改变过去,为什么改变的动机总是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