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2/38页)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的起居室搬到王宫的北边,这样做是为了逃避井链的声音。因为,虽然白天我十分明白这声音是怎么来的;到了夜晚,不论做什么我都无法叫自己不把它当作女孩的哭声。但是,这么一搬,以及后来的几次迁移(我试过王宫的每个角落),都没有用。我发现宫里任何地方,夜阑人静的时候,都可以听见井链摆动的声音。这事没有人能够了解,除非他也老是怕听某种声音,同时却又怕错过它。如果万一有那么一次,在无数次的戏弄之后,那最后一次——是真的,赛姬回来了(喏,奥璐儿又活过来了,奥璐儿拒绝死去)。不过,我知道这根本是痴愚的梦想。倘若赛姬真还活着,并且能回来,又愿意回来,她老早就回来了。现在,她一定死了,或者被人俘掳,卖为奴隶……每当这想法袭上心头,我唯一的出路是立刻起床到栋梁室找事做,无论多晚多冷。我在那里读书、写作,直到眼目昏花,我的头发烧,两腿冻得生疼。

当然,我派人到每个奴隶拍卖场,到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去寻找。我仔细聆听来往客旅讲的每一则故事,试着从其中掌握赛姬可能的行踪。年复一年,我一直这样做着,一边做,一边懊恼,因为知道希望渺茫。

在位不到一年(时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正是无花果的收获季),我命人把葩妲绞杀了。有回我听政时,一位马童不经心的话被我听出蹊跷,追查之后发现,葩妲长期以来是宫中的吸血鬼,任何再小的好处、各样食物的配给,必先给葩妲抽点油水,才能传到其他奴隶的手里;否则,她就造谣中伤,直到这个人被鞭打或调到矿坑去。将葩妲处决后,我顺手推舟,裁汰冗员,整饬宫中的风纪。宫里的奴隶实在供大于求。那些手脚不干净、行为放荡的,我把他们卖掉。好的,不分男女,只要能吃苦耐劳,又够机灵(否则,解放他们只会让你的门口多一些乞丐),我就还他们自由,给他们田地和房子自力更生。离宫之前,我为他们做主,两两婚配成双。有时,我甚至容许他们自己择偶!这对奴隶的嫁娶而言,是很奇怪、很不寻常的做法,但是结果往往还不差。虽然对我是个极大的损失,我也让朴碧成为自由人,她选了一个极好的人嫁了。我的有些欢乐时光是在她家中的炉边度过的。这些重获自由的人大多数成为富农,他们都住在王宫附近,对我忠心耿耿,有如我的第二支禁卫军。

我也改良了矿(银矿)的生产。矿坑对父王而言似乎只是体罚的最佳所在。“把他带到坑里去!”他这么说,“我要教训教训他,让他活活累死。”这样一来,矿坑中的死人比做工的多,产量少得可怜。一找到诚实可靠的监工(再没有人比巴狄亚有知人之明了),我便为矿坑买了些年轻力壮的奴隶,确保他们的住所通风良好,饮食丰足,并且让每个人知道,当天天所挖的矿积累到某一重量时,就可以重获自由了。据推算,若持之以恒,一个勤勉的矿工预期可以在十年之后获得自由;后来,我们将他缩短为七年。这使得头一年的产量降低,但到了第三年就增加了十分之一;现在产量已超过父王当政时期的一半了。我们出产的银矿是周围列国中质地最好的,它是葛罗的主要财源。

我让狐搬出他这些年来栖身的“狗洞”,在宫南贵族群居的地方,赐给他一栋房子和维生的土地,使他不必看来总是仰赖我的恩惠过日子。我也拨款让他负责采购书籍(如果买得到的话)。过了好久,商旅,也许远在二十多国之外,才得知在葛罗有书的销路。书籍的运输耗时更久,途中不知转了几手,往往耽搁个一、两年。书价之昂贵令狐猛扯头发。“一分钱的东西竟卖到一两银。”他说。我们来者不拒,毫无选择的余地。就这样,我建立了一个在蛮夷地区颇称可观的图书馆——藏书十八部。其中包括荷马咏颂特洛伊的诗歌,不全,只到帕特罗克洛斯(Patroclus)痛哭的地方。我们拥有两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一部关于安德洛米达,另一部由酒神狄俄尼索斯开场白,一群疯女组成唱诗队。另有一本非常实用的(不押韵的)书,谈到牛、马的配种和保健、狗虱的防治等等。此外,有一些苏格拉底的对话;一首斯特萨科罗斯献给海伦的诗;一本赫拉克利特的书;和一册厚厚的、艰涩的(无韵)书,开头一句是“所有人生来都有求知欲”。书籍一运到,亚珑便常和狐在一起研读;不久,其他人,大部分是贵胄子弟,也来读。

这时,我的生活开始有女王的样子了,我结识贵族,礼遇国中有才德的仕女。就这样,必然地,我与巴狄亚的妻子,燕喜,晤面了。我一直以为她会是个美艳动人的妇女;谁知她很矮,生了八个孩子之后,身材更臃肿了。葛罗所有的妇女体格都是这么粗壮,年纪轻轻就这样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遐想我的面纱盖着的是一张姣好的容颜。由于是处女,我仍保有苗条的身材,好长一段岁月,这使我看来还颇可人的——倘若不看我的脸。)我极力勉强自己礼待燕喜——不只礼待,可以说是宠爱有加了。其实,单为了巴狄亚,我便能爱她,如果容许我这样做的话。但是,在我面前,她总是怯静如鼠;怕我,我想。每当我试着跟她交谈,她的眼睛总绕着屋子到处溜转,好像求问着:“谁能救我脱离这里?”偶尔,有个闪念会掠过我的脑际:“她是在嫉妒吗?”想及此,心中不无窃喜。许多年来,不管我们什么时候晤面,情况都是这样。有时,我会告诉自己:“她与他同床共衾,真糟糕。她为他生儿育女,更糟糕。但她可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埋伏袭敌时蹲在他身旁,进攻时与他并驾齐驱,或者在整天口干舌燥的行军之后与他共饮一壶发臭的水?他们之间所有的眉目传情,可有生死之交的同胞分道扬镳各赴国难前那临别的一瞥?我认识且拥有她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他。她是他的玩偶、他的消遣、他的休闲、他的安慰。我呢?我盘踞在他纯属男人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