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3/38页)

想想,巴狄亚天天来回于女王和妻子之间,那么确定自己充分尽到为人臣为人夫的责任(事实也的确如此),却无疑地,从未意识到他可能在两人之间激起怎样的烦扰,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所谓的男子汉大概就是这样吧。有一样罪是神从未赦免我们的,那就是生为女人。

女王的职责中最令我懊恼的,是必须经常到安姬宫献祭。若非安姬现已式微(或许这是我出于自负的想象),情况将更糟糕。亚珑在墙上新辟了一些窗牖,宫里不再像从前那么黝暗。他维持环境的方法也不一样,譬如每回杀牲之后,他必把血擦掉,洒上清水,宫里显得干净多了,却不再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亚珑又从狐那里学会以哲人的口吻谈论诸神的事。最大的变化是他建议在旧有的形状莫辨的石头之前立一座安姬的偶像——一座希腊风格的女人像。我想他原本希望干脆把那块石头移走,但是,从某种角度看,它毕竟是安姬本人,如果被移走了,百姓会群起哗然的。要取得亚珑心目中那座偶像是颇费周章的事,因为葛罗境内没有人会造,因此必须向外采购;当然,不必真从希腊买,从希腊文化影响所及之地购买即可。这时,我已算富有了,便资助他银两。我自己并不很明白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只觉得这样的一座偶像,对曾令童年的我恐惧莫名的那具没有脸的、嗜血的安姬,多少是种打击。新的偶像终于运到了,对我们这些野蛮人而言,她实在美得非凡,又栩栩如生,虽然把她搬入宫时,她还白朴朴光着身子;当我们为她髹上颜彩,穿上衣服,她立刻成为周围四境的奇观之一,有许多朝圣者前来瞻仰她。曾在故乡见过更优美、壮观的作品的狐,看了只觉好笑。

至于在宫里寻找一个角落,好让自己听不见那有时是井链在风中摆动,有时是落难行乞的赛姬在门外哭泣的声音——这项努力我终于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我在井的四周砌了石墙,铺上茅草屋顶,墙上开了个门。墙非常非常厚;我的泥水匠告诉我它们厚得不像话。“你浪费了太多好石头了,女王,”他说,“用来盖猪圈的话,可以盖上十座。”这事不久,一幅丑陋的幻景经常在我梦中,或将醒未醒时出现:我砌墙围住的不是井,而是赛姬(或奥璐儿)。这幻景不久也消失了。我不再听见赛姬的哭声。一年之后,我打败了伊术。

狐已经老了,需要休息;我们于是愈来愈少叫他来栋梁室。他一直忙着葛罗史的撰写工作。他写了两部,一部用希腊文,一部用葛罗语;这时,他已发现葛罗语也能写得辞采赡丽了。看见我们自己的语言被用希腊字母写出来,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从未告诉狐他对葛罗语懂得其实没他想象中的多,因此,他用葛罗语写的那部,有许多滑稽的表达,尤其在他以为辞采最华美的地方,更是如此。年纪渐长之后,他的哲学味道愈来愈淡了,越来越多地听他谈起修辞和诗歌的话题。他常常把我误认为赛姬,有时他会叫我克蕾瑟丝,或男孩子的名字,如查米德斯或格劳孔之类。

我忙得没有多少时间陪他。什么事是我没做的?我重新修定法律,把每一条文刻在石版上,颁布于市中心。我疏浚舍尼特河,把河床填窄挖深,使得一般船只能开到宫门前。在人们原来涉水过河的地方,我筑了一座桥。我建造蓄水池,以避免旱年闹水荒。自认对畜牧已相当内行,我买好牛好羊,改良葛罗的品种。我做这个,我做那个——做了这许多,又怎么样呢?我对这些事务的热衷只不过像男人热衷于打猎或下棋一样,事情进行的当儿,你的心整个被占据了;但是,不久,猎兽宰了,棋将了,这时,有谁还会留连其中?对我而言,几乎每个夜晚都是这样;短短的一截梯便把我带离筵席或会议,带离女王生涯所有的喧哗、谋略和光彩,让我回到内寝面对自己的孤独——换句话说,面对虚无。入睡前和早上醒来的时刻最难捱(我通常醒得太早)——那数千个夜晚和早晨呵!有时我讶异着到底是谁带给人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永不休止的日夜更迭、季节邅递、年来年往;这岂不像一个蠢笨的小男孩吹口哨,不停地吹同一个调子,一次又一次,直到连你都奇怪他自己怎受得了?

狐寿终正寝,我给他举行了隆重如国君驾崩的葬礼,并且自己亲谱了四行希腊诗,作为他的墓志铭。请恕我不在此抄录,免得真正的希腊人看了,哑然失笑。这事发生在收获季的末了。他被安葬在梨树林后,也就是往年盛夏时分他教赛姬和我念书的地方。接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和过去毫无两样,就像不断转动的轮子。直到有一天,我偶然放眼四周,看看花园、宫室和耸立在东方天边的阴山山脊,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天天看这些同样的东西直到断气。瞧!那木搭牛栏的墙面涂着沥青,上面剥落的斑痕打从狐没来葛罗前就有了,叫人看都看腻了。我决定出外旅行去。我们与周围各国和平相处。我不在的时候,必要的话,巴狄亚、裴伦和亚珑都可以替我料理政事,因为这时的葛罗已经体制完备到可以自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