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2/15页)
“孩子,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好过些,至少给我机会发挥一下宽恕的美德。但是,我不是你的判官,现在,我们必须前去那真能审判你的那人面前。我是来带你去的。”
“审判我?”
“是的,孩子,神已经接受你的控告了。现在,轮到他们控告你。”
“我不敢奢望他们以慈悲待我。”
“无尽的盼望,或无尽的惧怕,也许你两者都得承受。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你获得的是什么,绝不会是公平。”
“神不公平吗?”
“不,孩子,神若不公平,你我今天将成了何等模样?不过,跟我来吧,你会明白的。”
他领我朝某个地方走去,沿路,光愈照愈亮,那是一种青翠的、盛夏的光。走到尽头,原来是从葡萄叶隙筛下的阳光。我们进入一间凉爽的室宇,三边是墙,第四边围着成排的拱柱,外头攀生着茂密的葡萄藤。一眼望去,明亮的柱子外,在柱子和柔嫩的藤叶间,我看见一片平坦的草原和一汪粼粼的水波铺在眼前。
“我们必须在此候传。”狐说,“不过,这里有许多东西值得仔细观赏。”
这当儿,我看见每一面墙都画满了故事。葛罗人不擅长绘画,所以,若由我说这些画画得美妙极了,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称赞。不过,我想,世上的任何人看了,都会叹为观止的。
“从这里开始,”狐说,他牵着我的手,领我到一面墙前。刹那间,我害怕起来,怕会像父王对我曾有过的那两次一样,把我带到镜子前面。但当我们挨近图画准备细细观赏时,那斑斓的色彩随即把这惧怕从我脑中一扫而光。
站在墙前,我一下子便懂得画里所讲述的故事。我看见一个女人走向河旁。我的意思是,透过画中人的姿态,我明白画中所描绘的是她走路的样子。这是起初的印象,一旦了解,整幅画刹时活了起来——河面漾起了涟漪,芦苇随波摇荡,草在风中款摆,女人继续往前移动,终于来到了水涯。她站在那儿,接着,蹲下身去,似乎对着脚做着什么——起先,我说不上来。原来,她正用腰带把双膝绑在一起。我凑近去仔细端详,这女人并不是我,她是赛姬。
我太老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她的美重新描写一番。不过,少一分都嫌不足,搜尽枯肠也没有恰当的字眼足够将她的美形容出来。似乎我从未见过她,或者是我忘了……不,我绝忘不了她的美,从不曾稍有一日、一夕甚至一次心跳间将之淡忘。但所有这些感觉一闪即逝,我随而对她前来河旁所要做的事,颤栗起来。
“不要跳下去!不要跳下去!”我叫出来,几近疯狂,仿佛她听得见。只见她停下来,将膝盖松绑,然后走离岸边。狐领我到下一张画。这张画也跟着活过来。这是一阴黑的所在,像洞窟或地牢,待我用心一看,认出那个在黝暗中移动的身影是赛姬———衣衫褴褛,手镣脚铐。她正在分堆挑捡各种不同的种子。奇怪的是,在她的脸上,我看不见自己预期中的焦躁。她看起来很认真,双眉紧锁,就像童年念书遇见难题时一般(这种神情再适合她不过了;话说回来,她的神情有哪种不恰切的)。从她脸上看不见一丝沮丧。当然啦!我知道为什么。蚂蚁正在帮她忙。满地的蚁,一片黑。
“公公,”我说,“赛姬……”
“嘘——”狐说,把他苍老、粗厚的手指压在我的唇上(这么多年后,又再次感受到这根指头的温热),把我领向下一张画。
我们回到神的牧野。我看见赛姬沿着矮树篱匍匐,像猫一样小心;接着,她站起来,手指按着嘴唇,忖度如何取得一绺金羊毛。又一次地,甚至犹胜上回,我惊异于她脸上的表情。虽然她有点困惑,却好像只在对某种游戏感到不解,就像当年她和我两人对朴碧所玩的珠子游戏摸不清头绪一样,而且,看来她心里仿佛还有点对自己的困惑感到可笑(童年的她把功课做错时,也有过这种表情;她从未对自己不耐烦过,更别提对教导她的老师了)。她并没有困惑多久,因为公山羊们嗅到有人入侵,马上掉头离开赛姬,只见它们把头角高高地昂举,随即低下头作战斗状,成群往牧野的另一端奔沓而去,愈接近敌方,聚拢愈密,终于形成一道没有罅隙的金浪或金墙。赛姬看得目瞪口呆。于是她噗嗤笑了,拍拍双手,轻轻松松地从树篱上捡拾所需要的金羊毛。
在下一张画中,我看见赛姬和我自己,不过,我只是一具影子。我们一起在烫脚的沙上劳动,她捧着她的空碗,我捧着写满自己的苦毒的书。她没看到我。她的脸虽然因热而苍白,嘴唇也因渴而干裂,看来却未必比从前夏日里跟狐和我在山上遨游一整天后那又热又渴的样子狼狈。她其实很快活,看她嘴唇阖启的样子,我甚至认为她在唱歌。当她走到巉崖下时,我消失了,但有一只苍鹰向她飞来,攫走她的碗,又整碗盛满阴间的水带回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