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1/15页)
“够了!”审判者说。
绝对的静寂包围着我。这当儿,我才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正当我念着的时候,我老觉得奇怪,怎么念得那么久还未念完?这不过是一卷薄薄的小书。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念了一遍又一遍——也许一共念了十二遍。若不是审判者出声阻止,我恐怕会一遍遍念个不休,能念多快就念多快。最后一个字尚未脱口,已等不及重新念第一个字。诵读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陌生。不过,不知哪来的把握,我了解这才是我真正的声音。
众鬼魂在一片漆黑中默不作声,时间长到足够让我把书再念一遍。最后,审判者开口了。
“你得到答案了吗?”他说。
“得到了。”我说。
第四章
我的申诉就是神的回答。聆听自己的诉状,便是恭听神的审判。常听人轻描淡写地说:“我口里讲的正是心里想的。”狐教我用希腊文写作时,也常说:“孩子啊!把你真正的意思说出来,全盘说出来,不多不少,恰如其分,这就是语言艺术的妙处所在了。”这话说得顺溜极了。不过,总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必须把长年压在心头的那句话吐露出来,尽管这句话,多年来,你已像个白痴似的对着自己不知揣摩多少遍了,这时,看你还敢不敢说什么语言真妙这类的话。现在,我总算懂了。为什么诸神不明明白白对我们说话,或者回答我们的问题。其实,非到那最精确的字能从我们的心灵深处挖凿出来,凭什么神该听我们胡说八道?除非我们的面目显现出来,否则神如何与我们面对面?
“最好把这女妮子交给我,”一道熟悉的声音说,“让我来调教她。”这是我父亲的幽灵。
然后,有一道新的声音从我的脚底下发出,是狐的声音。我以为他也要提出一些可怕的,不利于我的证据,但是,他说:“噢!米诺斯,拉达曼提斯,或者珀耳塞福涅,或你的其他的什么名字……这多半是我的错,该受刑罚的是我。我,像教鹦鹉一样教她说,‘这一切都是诗人的谎言’、‘安姬是虚假的偶像’。我让她觉得这样便够把问题封杀掉。我从未告诉她,安姬是人心里的鬼魔最真实不过的形象。至于安姬的其他面目(她可是有一千种面目)……总之,她是确实存在的某物。不过,真正的神,比她鲜活多了。不管是真神或安姬都绝非仅仅是概念或语言的化身。我从未告诉她为什么老祭司能从那晦暗的安姬得到我从自己利落的字句得不到的东西。她也从未问我(我根本觉得她不该问)为什么人们可从那块不成形的石头得到从亚珑那具眉眼分明的泥偶身上得不到的东西。当然,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不过,我也从未告诉她自己并不懂。现在,我仍然不懂,只知往真神那里去的路尤胜过像安姬宫这样的……哦!不应说像,远不及我们想象中的像。但是,安姬宫这条路容易叫人明白,可说是第一课;不过,只有傻瓜才会停在那里,弄假成真,故步自封。大祭司至少知道必须要献祭。所需的牺牲,终有一天会得到的——而且,还是个人。是的,而且是这个人的至情至性,生命存在的轴心和根柢;深沉、壮烈、珍贵似血。遣我走吧!米诺司,不妨遣我到塔耳塔洛斯去,如果这样便能治愈我嚼舌根的毛病。我让她以为几句至理名言就够了,其实,这简直像水一样,太过单薄、清浅。当然,水并不是什么坏东西,又不贵,至少在我的故乡是这样。一言以蔽之,我用话语喂养她。”
我想喊说,不是的,他喂我的不是话语,是爱;他把最昂贵的东西给了我,即使没给神。但是,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审判,看来,已终结了。
“本案到此终结,”判官说,“这女人是原告,不是囚犯。被告是诸神,他们已提出答辩,假如诸神反过来控告她,必须由位阶更高的判官和更优越的法庭审判。现在,她可以离开了。”
我往哪里去呢?石柱这么高。往四下里探看,最后,索性纵身跳下,往那一大片黑压压的鬼影中跳去。就在踩上洞窟的地面之前,有个人冲上来,用粗壮的手臂一把抓住我,是狐。
“公公!”我叫出来,“你是真的,摸起来温温的,荷马不是说死人抱不住吗?他们不过是影子。”
“孩子,我心所爱的,”狐说,像往常一样吻着我的眼睑和额头,“我告诉过你的事,有一件倒是真的,那便是诗人的话多半不符实情,至于其余的……噢,你能原谅我吗?”
“我,原谅你——公公?千万别这么说。需要道歉的,是我。当初,你恢复自由身后为继续留在葛罗所提出的各项理由,其实都是为了掩饰对我的关爱。你之所以留下来,只因为你怜悯我,爱我,虽然系念故乡让你的心都碎了。这一切,当时我全知道。应该让你回去的,我却像一只饿兽,把你给我的一切都舐食光了。噢,公公,燕喜说得对。我像饕餮一样,把男人的生命全给鲸吞了。真是这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