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 莫斯科姆村,近塔维斯托克,德文郡(第9/22页)

“请让我看看你抱在怀里的到底是本什么书,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道,继续步步紧逼,“看过以后我就不再打搅你,让你尽管去享受阅读的乐趣了。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啊,为什么你这么着急上火地要去藏藏掖掖呢?”

“肯顿小姐,您是否发现了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其实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可是就原则而论,我反对您就这么不请自来,并且侵犯我的私人时间。”

“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一本完全高尚的书呢,史蒂文斯先生,还是你其实是在保护我,以免我受到它可怕的影响呢?”

这时她已经站到了我面前,而突然间,气氛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就仿佛我们俩一下子一起被推到了另一个时空当中。恐怕我也很难把我的意思完全解释清楚。我所能说的只是,我们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变得完全凝固了;在我的印象中,肯顿小姐的态度也发生了突然的变化;她的表情奇怪地严肃了起来,我猛然间感觉她几乎像是被吓到了。

“请让我看看你的书,史蒂文斯先生。”

她伸出手,开始轻轻地把我手里的那本书往外抽。我感觉在她这样做时我最好还是把目光从她身上避开,可是她人靠我这么近,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只能把我的脑袋扭到一个很不自然的角度。肯顿小姐继续非常轻柔地掰开我握着那本书的手指,简直可以说是一根手指掰开以后再去掰另一根手指。这个过程似乎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在此期间我一直都尽量保持着那个很不自然的姿态——一直到我听到她说:

“天哪,史蒂文斯先生,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书嘛。只不过是个感伤的爱情故事。”

我相信,大概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定无须再忍耐下去了。我不记得当时我所说的具体字句了,不过我记得我相当坚决地将肯顿小姐请出了我的餐具室,这个小插曲也就此告一段落。

我想,我应该就这个小插曲所实际涉及的那本书的情况再多说两句。那本书确实可以被描述为一部“感伤的罗曼司”——有不少这类小说摆放在藏书室里,也放在几间客房里,主要是供女客们消遣之用。而我之所以会选择阅读此类作品,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这是一种维持并且提高自己对于英语这门语言的掌握程度的极为有效的方法。我个人认为——不知道您是否同意——就我们这一代管家而言,都一直过于强调高雅的口音和对语言的掌握在专业期许方面的地位;我的意思是说,有时候这些因素被强调得过了头,甚至不惜以牺牲更为重要的专业素质为代价。尽管如此,我从来也没有否认优雅的口音和对语言的熟练掌握自是一种极有魅力的特质,而且一直都认为,尽我所能地发展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也是我分内的职责。而最直接有效的一种方法就是在零碎的空余时间里尽可能多读上几页文辞优美的书籍。这就是我多年以来一直采取的策略方法,而我之所以经常选择肯顿小姐那天傍晚发现我在看的那类作品,只是因为其中那众多措辞优雅的对话对我具有极大的实用价值。换了一本分量更重的书籍——比如说一本学术专著——虽然总体来说更有提高自身修养的价值,但它更倾向于大量使用学术术语,这对于我在跟绅士淑女们日常交流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反而非常有限。

我极少有时间或者意愿把任何一本这类的罗曼司从头到尾读一遍,就我的认识,它们的情节全都甚为荒唐可笑——确实够得上感伤已极——若非因为前面提到的那些益处,我是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在它们身上的。不过话虽如此,如今我也不介意坦白承认——我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应该感到羞愧的地方——从这些故事当中我有时候也确实能得到一些附带的乐趣。或许当初我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不过就像我说过的,这有什么好自感羞愧的呢?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该放松心情,去享受那些绅士淑女陷入爱河的故事之乐呢?况且他们之间又是以最为优雅的遣词造句去尽情倾诉爱慕之情的。

不过我这么说并非是想暗示那天傍晚我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有欠妥当。因为您必须理解,问题在于这牵涉到一个重要的原则。事实上,在肯顿小姐长驱直入我的餐具室的那一刻,我已经“下班”了。当然,任何一位以其职业为荣的管家,任何一位矢志于追求海斯协会所谓 “与其职位相称之尊严”的管家,在面对他人时是决不会允许自己“下班”的。所以在那一刻走进来的到底是肯顿小姐还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任何一位具有专业素养的管家在别人面前都必须完全彻底地活在自己的角色中;他一刻都不能被人看到自己一会儿将这个角色抛到一边,一会儿又披挂整齐,就仿佛那职位不过是哑剧演员的一件戏服而已。只有在唯一的一种情况之下,一位注重其尊严的管家可以随意地卸下他的职业角色;那就是在他完全独处的时刻。如此说来,您也就可以理解,肯顿小姐在我不无道理地认定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刻硬闯了进来,这件事也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性问题、一个的的确确关乎尊严的问题了,因为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得有一丝一毫不符合我的角色设定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