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29/38页)

托马斯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在原地睡上一觉。不过一旦卡西米罗过来,看到此情此景,他就不得不解释对这棵活了两个半世纪的橄榄树犯下的暴行。他原地休整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再说,他已经迷路了,如果在这里过夜,明早他还是会找不着北。

“西芒,你能不能帮我找到离开这儿的路?我可能迷路了。”

“你想去哪儿?尼萨吗?”

“不是,我刚从那里来。我要去罗当旧镇。”

“罗当旧镇?你可偏得够厉害的。不过没问题。我认识路。”

“太棒了。你能帮我发动汽车吗?”

双手如此疼痛,他一想到摇手柄这个苦差就绝望得要晕过去。他猜西芒会乐意帮忙。他猜得没错。农夫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好,没问题。你想让我怎么做?”

托马斯向他演示如何转动手柄以及启动的方向。当这台机器咆哮着复活时,西芒犹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托马斯招手让他上车,西芒快活地跳进驾驶室。托马斯把车推到一挡,车启动时,他瞄了一眼他的乘客。西芒的表情印证了托马斯在伯父身上所看到的——这台机器能把成年男人变成孩子。西芒饱经风霜的脸上乐开了花。即使他现在高声尖叫或是咯咯傻笑,托马斯也不会感到奇怪。

“我该走哪条路?”托马斯问。

西芒伸手指了指。每过几分钟,西芒就会纠正他的路线。没过多久,地面上有了路的痕迹。一条像样的路出现了,路面平整,而且有路肩。车开得越来越轻松,速度也越来越快。西芒的兴奋之情分毫未减。

开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找到一条真正让人安心的大路。托马斯停下车。

“从没想过我看到一条路会这么高兴。哪边是罗当旧镇?”他问。

西芒指了指右边。

“太谢谢你了,西芒。你真是帮了大忙。我必须报答你。”托马斯把手伸进焦黑色外套的口袋。

西芒摇了摇头。他费尽力气才说出话来,仿佛舌头遗失在身体的深处。“对我来说,最大的报答就是让我坐在这辆神奇的车里。应该是我来谢你。”

“这没什么。很抱歉把你带出来这么远。”

“走路回去不算远。”

西芒恋恋不舍地离开副驾驶座,托马斯继续前行。“谢谢,再次感谢!”托马斯喊道。

西芒不停地挥手,直到消失在后视镜里。

不久,车开始不自觉地偏向一侧,同时伴着噗——噗——噗——噗的响声。托马斯意识到可能出故障了。他踩下离合,然后踩下刹车。

他绕车转了几圈才发现右前胎有点儿——他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扁。圆形的轮胎瘪了下去。驾驶手册里有几页讲过这种突发状况。最初阅读时,当他确认这些圆形的轮胎不用润滑,就跳过了那几页。现在他取出手册,往回翻到和情况符合的章节。他的脸变得煞白。这是一项复杂的大工程。在把操作步骤从法语翻译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搞清楚千斤顶的原理和用法;组装;在车下放好千斤顶;把车顶起来;取出螺钉,卸下轮胎;换上备胎;拧紧螺钉,固定备胎;把一切还原——有经验的司机大概会花半个小时。他用带伤的手干了两个钟头。

最后,他的双手沾满油污,隐隐作痛,身上汗流浃背,酸痛难当。好歹完工了,可以继续上路。他本应开心,却只感到发自内心的疲惫。他回到驾驶室,怔怔地望着前方。头顶阵阵刺痛,新冒出的烦人胡楂儿也把脸扎得生疼。“够了!够了!”他喃喃自语。痛苦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它会让他开窍吗?他会因此有所领悟吗?在乌利塞斯神父的例子里,绝大多数时候,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托马斯记得一个颇具说服力的事件:

今天我目睹了种植园里的一场争斗。两个奴隶之间的冲突。其他人一脸麻木地围观。争斗的起因是一个女奴,她也无动于衷地看着。无论谁获胜,她都是输家。那两个人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不断地大吼,最初只是用语言和手势,随后动起了拳头,最后抄起了家伙。整件事发展迅速,从受辱的颜面到受伤的身体,从擦伤流血到疯狂砍斫,直到结局到来:一个奴隶死去,身上刻着深深的伤痕,头被劈掉了一半。这时,其他奴隶,包括那个女人,都转身继续工作,以免监工来到现场。获胜的奴隶满眼冷漠,他往尸体上撒了些土,然后继续砍斫甘蔗。没有一个奴隶站出来报告或解释,控诉或辩护。唯有沉默着,为甘蔗松土。死者的尸体会迅速消亡,最初是被昆虫、肉食性鸟类和野兽分食,接下来阳光和雨水会加速这一进程。不久他就只剩下一个鼓包。只有当监工直接踏上这个鼓包时,残损的黑色皮肤下才会现出白骨和腐烂的血肉。这时监工才会明白那个失踪的奴隶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