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寄身喧嚣(第18/22页)

毕司沃斯先生经过德黑蒂去看尸体。随后他就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但是当他徘徊在院子里,走在吊唁者当中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尸体的影子。他觉得有一种压抑的失落:不是现在的失落,而是某种在过去丢失的东西。他想要独自待着,想要感受这种感情。但是他没有时间,而且他总是能看见莎玛和孩子们,她们是不同的联系、不同的感情,是他生活的支柱,将他带离他心中那块完全属于自己的部分,那个部分长时间以来都受到压制,以致现在已经消失。

孩子们没有到墓地去。他们留在普拉塔布的大院子里,打量着其他的孩子,比较着城镇里的孩子们和乡下的孩子们。阿南德穿着他参加奖学金考试的衣服,领着姐妹们由菜园来到牛棚。他们在那里研究一个坏了的车轮。在牛棚后面,他们惊起了一只正在扒挠麦秸堆的母鸡和它的小雏鸡。鸡群和女孩们朝相反的方向逃窜,乡下的孩子们哧哧地笑起来。

回到西班牙港之后,他们注意到毕司沃斯先生的沉默和安静,以及他的孤僻。他没有抱怨这喧闹;他温和地试图避免参与到任何话题;夜晚他单独出门,长时间地散步。他没有叫任何人给他拿火柴、香烟或书。他奋笔疾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写的是什么。他尽全力地写,但却不带激情,固执地撕了一张又一张纸。他吃得很少,但是他的消化不良却好了。莎玛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鲑鱼罐头;她让女孩们擦洗了他的自行车,让阿南德每天早晨给车子打气。但是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关心。

有一天傍晚,她走进前屋,站在床头。他正背对着她写东西。她遮了他的光,但是他并没有发脾气。

“你怎么了,男人?”

他毫无表情地说:“你挡住我的光线了。”他放下纸和铅笔。

她从床和餐桌之间的缝隙中挤过去,坐在离他的头很近的床沿。她的重量引起了一些小小的骚动。枕头倾斜了,而他的头从枕头上滑落下去,几乎倒在她的大腿上。他想要挪开,但是当她扶住他的头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

“你看上去不好。”她说。

他接受了她的爱抚。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夸赞头发的好质地,说他的头发虽然逐渐变少,但是感谢上帝,没有像她的头发那样变白。她揪了一根自己的头发,放在他的胸前。“看,”她说,“完全白了。”她笑起来。

“白头发没有关系。”

她越过他的前胸看着他放下的纸。她看见纸上写着“我亲爱的医生”,“我”被划掉了又重新写上。

“你在给谁写信?”

她无法读下去,因为除了第一行,他的字迹潦草得一塌糊涂。

他没有回答。

他们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沉默着,直到这姿势让莎玛不舒服起来。她抚摸他的头发,调转目光看着窗外,倾听着楼上楼下传来的嗡嗡声和尖叫声。他闭上眼睛,在她的抚摸下又睁开眼睛。

“哪个医生?”虽然他们很长时间都在沉默,但她的问题之间似乎并没有间隔。

他沉默着,然后说:“拉米什沃医生。”

“那个医生就是……”

“是的。签发我母亲死亡证书的医生。”

她继续抚摸着他的头发,而他慢慢地开了口。

拿到死亡证书费了一番周折。不,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周折。普拉塔布先送了口信;普拉萨德来了,于是他们一起急切而又悲伤地去了医生的家。那时正是中午,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放。他们在医生家的阳台上等了很久;他们向医生抱怨,但是医生不但咒骂他们,还咒骂了他们的母亲。他在去普拉塔布家的路上始终怒气冲天,他气愤而且粗暴地检查了贝布蒂的尸体,签发死亡证书,要了他的费用后离开了。毕司沃斯先生的哥哥们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并不愤怒;他们只是把它当作这一天的痛苦的一部分:死亡,送信,安排葬礼。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莎玛用印地语问。

他没有解释。这是他独自忧虑的事情。如果他解释,就会让莎玛知道他对莎玛和孩子们的漠视,他还会让她们和他一样经受耻辱。

莎玛的安慰出人意料。她对孩子们讲述了发生的事情,孩子们表现出来的是愤怒而不是伤害,这给他增添了力量。

他几乎愉快起来,开始以强烈的热情写信。他给阿南德朗读了他写的草稿,并询问他的看法。草稿写得歇斯底里、言辞尖厉伤人。但是因为他的新心情和多次的改写,信成了一篇具有相当哲思的、反省人本质的雄文。他和阿南德都认为信既幽默又大度,而且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屈尊俯就;他们激动地想象着那个医生收到这封来信的惊讶,他不会想到仅仅一个农民还会有一个这样的亲戚。毕司沃斯先生介绍自己是那个医生粗暴地签发了死亡证书的女人的儿子。他把医生比作一部印度史诗里的怒气冲天的男主角,请求他谅解自己对一个背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而宁可相信一种最近被全世界野蛮人大肆推崇的迷信的人(那医生是一个基督徒)提及印度史诗。也许医生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政治目的或者社会因素,或者仅仅想要叛离自己的种姓,但是没有人能够背弃自己的本来面目。毕司沃斯先生就这个主题往下推衍,推论没有人能够否定自己的人性而同时又保持自尊。毕司沃斯先生和阿南德在柯林斯版《莎士比亚文集》搜索,发现《一报还一报》那个剧本有很多可以引用的句子。他们还引用了《新约》和《薄伽梵歌》的一些话。这封信长达八页。信在黄色打字机上打好并寄了出去;毕司沃斯先生对于自己整整花了两星期完成的杰作得意扬扬,对阿南德说:“好不好在圣诞节前多写几封信?一封信给商人,修理沙克哈。一封信给编辑,折腾《特立尼达卫报》。把这些信印成小册子,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