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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重的绝望心情压开了我正斜靠着的这道门,并且推动着我这个年纪已老、四肢笨拙、头发灰白的人,走过这没有生气的、空荡荡的田野。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再也看不到任何幻象,再也不会招来任何反驳,只有永远无遮无拦地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留不下任何印记。甚至,只要有一只绵羊一边大声咀嚼着草,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或者有一只鸟儿,或者有一个人正在用铁铲掘地也好,只要有一丛荆棘把我钩住,或者有一条土沟,里面潮糊糊地淤满了被水浸泡过的树叶,害得我失足掉了下去也好——但是都没有,只有一条令人伤感的小径在平地上向前伸延,一直通向这同一片风景的愈加寒冷、苍白而且单调、乏味的景色。

“那么在日食过后,阳光是怎样重新回到世界上来的?它既令人惊叹,又显得脆弱。只是无数条朦胧的光带。它就像一个玻璃笼子似的悬挂在空中。它是一个被小罐子一碰就断裂的圆箍。那里面出现了一团火花。紧跟着是一片暗褐色的光彩。然后出现了一团雾气,仿佛大地正在开天辟地头一次进行呼吸,一次,两次。接着,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有人提着一盏绿灯走了过来。随后有一团像白色幽灵似的稀薄烟雾缭绕散去。树林摇荡起来,呈现出蓝色与绿色的光影,同时那一片片田野渐渐地浸透了红色、金色和棕色。忽然,有一条河染上了一片蓝光。大地像一块海绵缓慢地吸收水分一样吸收着色彩。它变得凝重,变得圆鼓鼓的;悬挂在空中;就在我们的脚下不停地旋转和安顿。

“于是这片风景又回到了我的眼前;于是我又看到了那些田野上的彩色缤纷、波浪翻滚,只是现在有一点不同;我看到了,却没有被别人看到。我无遮无拦地行走;却没有任何人欢呼我的来临。那种往日的伪装,那种昔日的回应,都已离我而去;还有那只能反射声音的凹陷的手掌。朦胧得犹如一个幻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留不下任何足迹,只是能有所领悟而已,我独自一人漫游在一个从未涉足过的簇新的世界;擦过一些崭新的花朵,除了能说一些小孩子使用的单音节的只言片语,别的什么也说不了;我曾经编织过那么多漂亮的语句,现在却已失去了语句的庇护;我一直都在跟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人结伴交游,现在却变得无人为伴;我一直都有人跟我一起共享那掏清了炉灰的火炉,或是那装饰着金灿灿的搭环的食橱,而现在我却变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该怎样描绘那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所见到的世界呢?找不出任何字眼。蓝色、红色——就连这些也常常使人迷惑,就连这些也掩藏在迷雾之中,而不是明亮透彻。该怎样用清晰有力的字眼重新描绘或述说任何事物呢?——除了它正在逐渐衰萎,除了它正在经历一次渐渐的变化,就连在一次短短的散步过程中,也都是习以为常的——而且总是这样一幅景象。当你向前走着,每一片树叶都在重复着其他树叶的形象,茫然的感觉就会重新出现。当你带着一连串虚幻的辞藻留神察看时,美好的感觉就会重新出现。你呼吸着实实在在的东西的气息;在下面的山谷中,火车正驶过田野,喷出的煤烟犹如低垂的耳朵。

“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我坐在那片高踞在大海的浪潮与树林的呼啸之上的草地上,看见了那所房子,那座花园,以及那迸碎的海浪。那位正在一页页地翻着画册的老保姆已经停了下来,并且说:‘瞧吧,这就是真相。’

“当我今夜沿着夏夫茨伯利大街走来时,我就这么想着。我正在想着那本画册当中的一页图画。当我在人们挂外套的地方与你相遇时,我对自己说:‘无论我遇上的是谁都无关紧要。生命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我不知道这个生命究竟是谁;我也不操这份心;反正我们要在一起进餐。’因此我挂好我的外套,拍拍你的肩膀,说:‘请跟我坐在一块儿吧。’

“现在饭已吃完;我们周围丢满了果皮和面包屑。我已经试着把这一串掰下来递给你;然而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真实的东西。我也不清楚我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这片天空俯瞰下的究竟是哪一个城市?我们正坐在这里的这座城市究竟是巴黎、伦敦,还是某个散布着粉红色房屋的、有柏树荫庇、有兀鹰翱翔的高山俯瞰的南方城市?现在,我可是一点也吃不准。

“现在我开始遗忘事情了;我开始怀疑这些桌子是否稳定,此时此地是否真实,而且我还用我的指关节使劲地敲着那些很明显非常坚固的东西的边边角角,说:‘你是坚硬的吗?’我曾经见过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事物,曾经编织过那么多各种各样的词句。我曾经迷失在吃和喝的过程中,迷失在揉擦我的眼皮,那层薄薄的、坚硬的、包裹着灵魂的外壳,这层外壳在一个人年轻时,总是把你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因此才有年轻人的那种狂热,和他们永不悔恨的嘴巴的呱嗒、呱嗒、呱嗒。而现在我要问:‘我是谁?’我一直在谈伯纳德、奈维尔、珍妮、苏珊、罗达和路易斯。我是他们全体吗?或者,我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与众不同?我不知道。我们一起坐在这里。只是现在珀西瓦尔已经死了,罗达也已经死了;我们被彼此分开;我们已不在这里。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把我们分开的障碍。我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间隔。每当我与人交谈的时候,我会感到‘我就是你’。这种我们那么看重的彼此之间的差别,这种我们那么狂热地珍爱的各自的个性,均已经被克服。是的,自从年迈的康斯坦布尔太太举起她的海绵,把热水浇在我的身上,使我浑身充满了情欲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是多愁善感、观察敏锐的。这儿,我的额头上有我在珀西瓦尔坠马而死时所受到的打击。这儿,我的后颈上有珍妮送给路易斯的亲吻。我的眼睛里噙满了苏珊的泪水。我从很远的地方看见罗达曾经看见的那根像一条金线一样颤动的圆柱,并且感觉到当她跃起飞翔时所带动的那一阵儿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