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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可是那里有你的脸。我撞上你的目光。我,曾经认为自己是那么博大,像一座神庙、一座教堂、一个完整的宇宙,无拘无束,能够无所不在地抵达所有事物的边际,眼下这个地方也不例外;但是现在,我只不过是你所看到的样子——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相当笨重,两鬓灰白,这个人(我在这面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把一条胳膊支在桌子上,他的左手举着一杯陈年白兰地。这就是你给我的沉重一击。我曾在走路的时候撞在一个邮筒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我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我的帽子不见了——我已经弄丢了我的手杖。我已经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怕的蠢相,因而理所当然遭到所有过路人的嘲笑。

“天啊,生活是多么难以形容的令人厌恶啊!它跟我们开了一些多么卑鄙的玩笑,一会儿自由自在;随后,就又变成这种样子。在这儿,我们又一次置身在面包屑和弄脏了的餐巾中间。那把餐刀粘满了油污。杂乱无章,污秽破烂,还有腐败,充斥在我们的周围。我们一直都在把一些死禽的尸体塞进我们的嘴里。而正是靠着这些油腻腻的面包屑,沾满口水的餐巾,和小小的尸体,我们才得以维持我们的身体。从来都是周而复始的老一套;从来都是碰上仇敌;各种各样的眼睛看着我们的眼睛;不同人的手指缠绕着我们的手指;费尽心思的等待。召唤侍者。结账。我们必须费劲地站起身来,离开椅子。我们必须找到我们的外套。我们必须走了。必须,必须,必须——令人厌恶的字眼。我,这个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受任何影响的人,曾经说过‘现在我已摆脱了所有这一切’的人,发现海浪已经把我掀翻,头上脚下,把我所拥有的东西冲得七零八落,让我去收拾,去聚拢,去把它们收集在一起,凝聚起我的力量,挺起身,面对敌人。

“说来不可思议,我们这些能够承受那么多痛苦的人,竟也会让别人遭受那么多的痛苦。真是奇怪,一个我几乎一无所知、只记得在一艘开往非洲去的轮船跳板上见过一次的人的面孔——仅仅记得一点眼睛、面颊、鼻孔的模糊轮廓——竟会有魔力使我遭受这样的侮辱。你张望,吃饭,微笑,厌烦,愉快,气恼——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然而这个在我身边坐了一两个小时的幻影,这副有两只眼睛向外窥探的面具,却有力量迫使我退缩,将我牢牢束缚在所有那些不相干的面孔中间,把我囚禁在一间闷热的屋子里;或者迫使我像飞蛾一样在一个个蜡烛之间飞来扑去。

“可是,等一等。当他们在屏风后面结算账单的时候,请稍等片刻。由于我曾经为了你给我的那沉重一击而辱骂过你,那一击曾致使我在水果皮、面包屑和过时的碎肉渣中间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我要用只言片语记下:同样是在你那给我带来压力的注视下,我怎样开始领悟了这个,又领悟那个。这只钟表滴答滴答响个不停;那个女人打了个喷嚏;侍者走了过来——出现了事物渐渐聚集汇拢、融合为一、加速与统一的现象。听:汽笛在鸣叫,车轮在飞驰,门的铰链在吱吱扭扭地转动。我又恢复了对复杂、现实和斗争的感知能力,为此我要感谢你。同时怀着某种惋惜、妒忌和极大的善意,我要握住你的手,祝你晚安。

“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现在我又是独自一人了。那个差不多完全陌生的人已经走了,也许是去赶一班火车,去乘一辆出租车,去到某个地方或找某个我一无所知的人。那张老盯着我看的面孔已经离去。压力已经消除。这里是一些空咖啡杯。这里是一把把拉开的椅子,可是没有人坐在上面。这里是一张张空桌子,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人来坐在它们旁边吃饭了。

“现在,让我来高唱我的颂歌吧。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让我孤身一人呆着吧。让我把生命的这块纱幕扯下并且抛开吧,还有这片迷雾,它只要被一点点微风吹一下就会发生变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而且整日整夜都在变化。就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发生变化。我注意到这天空也在变化。我看见云彩遮没了星星,随后又让星星露出来,接着又将星星遮没。现在我已不再注意它们的变化了。现在谁也不会看见我了,我已经不再发生变化了。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因为它消除了眼睛所带来的压力,肉体所带来的诱惑,以及所有撒谎和谄媚的需要。

“我那本记满语词的笔记本落在了地板上。它就躺在桌子下面,等待着打杂女工过来把它扫走,她每天清晨都困乏地走来寻找碎纸屑、旧电车票,以及这里那里揉成一团和那些到处乱扔的东西丢在一起、等着被扫走的一两张便条。有关月亮的语词有哪些?有关爱情的语词又有哪些?我们用什么名字来称呼死亡呢?我不知道。我只需要一种简单的语言,就像恋人们经常使用的那种;只需要那种单音节的只言片语,就像小孩子走进屋里看见母亲正在缝纫,他就一边捡起一块鲜艳的呢绒碎片、一枚羽毛或是一小条印花布,一边喃喃的那种语言。我需要一种咆哮;一种呐喊。当暴风雨掠过沼泽地,从我身上——我躺在一条土沟里,无人过问——扫过时,我不需要任何语词。不会再有任何干净利落的东西。不会再有任何牢牢立足于地板上的东西。也不会再有任何在我们的胸膛里爆发出来、回荡在一根根神经之间的共鸣和悦耳的回声,形成狂热的音乐,虚假的鬼话。我已经不再需要那些语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