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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我在这儿,在这张桌子旁边,想用我的双手来塑造我一生的故事,把它作为一个完整的东西摆在你面前,我就不得不去回忆那些早已消失远去、深深隐没、渗透在这个人或那个人的一生之中并成为其构成部分的种种事物;还有那些梦幻,那些包围着我的种种事物,以及那些居民,那些熟悉的说话不甚连贯的幽灵,它们夜以继日不停地出没;它们在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它们时常发出慌乱的叫喊,当我想要逃走时,它们会伸出无形的手指,将我紧紧攫住——它们是你很有可能会成为的那些人的幻影;是没有诞生的那些自我。另外,还有那个老畜生,那个野蛮人,那个浑身长毛的男人,他用手指拨弄那些成串的内脏;而且还狼吞虎咽,直打饱嗝;他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发自肺腑——是的,他就在这里。他就盘踞在我的体内。今晚,他一直在尽情地吃着鹌鹑、色拉和杂碎。现在,他的爪子正举着一杯醇美的陈年白兰地。他浑身斑纹,哼哼呜呜;当我呷一口白兰地时,他就会使我的脊梁骨从上到下感到一阵阵暖洋洋的刺激。真的,吃饭之前他洗过手,但是它们仍然是毛茸茸的。他把裤子和坎肩扣得严严实实,不过包裹在里面的器官还是同样的。如果我让他吃饭时等得太久,他就会畏缩不前。他会不断地挤眉弄眼,同时带着他那种近乎白痴的、贪婪的、馋涎欲滴的神气指点他所渴望的东西。实话跟你说吧,有时候我要想管住他真是太难了。这个家伙,这个浑身毛茸茸的家伙,这个类人猿似的家伙,已经在我的一生中发挥了他的那份作用。他曾经使绿色的东西泛出更加碧绿的光泽,他曾经在每一片树叶的后面擎起他那冒着红色火焰和刺鼻浓烟的火炬。他甚至曾经使那冷冷清清的花园也变得光辉灿烂起来。他曾经在昏暗的小街巷里挥舞着他的火炬,使那里的姑娘们突然变得红艳照人,令人迷恋。哦,他曾经高高地举着他的火炬挥舞!他曾经引得我狂热地手舞足蹈!

“可是这一切已不复存在。此刻在今夜,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高高耸起,就像一座肃穆的神庙,那里的地板上铺着地毯,人声营营,祭坛上香烟缭绕;但是在上边,在这儿,在我平静的头脑里,涌现出来的只有阵阵美妙悦耳的音乐和阵阵迷人的馨香;与此同时,那只失群的鸽子哀鸣不已,那些旗子在坟墓上瑟瑟飘舞,午夜中看不见的微风摇曳着那些敞开的窗户外面的树木。当我怀着这种超然的心态俯视四周时,即便是那些细碎的面包片也显得特别美丽!梨子的皮盘曲成多么美观的螺旋形——多么薄,多么色彩斑驳,就像一种海鸟的蛋壳。甚至,连那些笔直地并排摆放着的餐刀餐叉也显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恰到好处;我们吃剩下的面包角搁在黄澄澄的一盘里,闪着光泽,显得坚固。我甚至可以敬慕我的手,上面的根根指骨呈扇形散开,布满神秘的青筋,而且这手显得令人惊异的灵巧、柔韧,能够柔软地屈伸或是猛然把东西捏碎——还有它那无限的敏感性。

“无限度地接纳、包容各种各样的事物,为内心的丰富充实而兴奋得发抖,但又头脑清醒,善于自制——看来,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既然欲望已不再强烈地驱策它;既然好奇心已不再给它染上种种千变万化的色彩。这人生现在变得非常深沉,平静无波,不受任何影响,因为他已经死了,这个我曾经称之为‘伯纳德’的人,这个总是带着笔记本写札记——记录关于风花雪月的语词,不同人的个性;人们怎样张望,转身,将烟蒂丢在地上;在B栏里,记着蝴蝶身上的粉末;在D栏里,记着称呼死亡的各种方式。但是现在,让这道门敞开吧,这道依靠铰链不停地开关的玻璃门。让一位妇女走进来,让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晚礼服的年轻人坐下来;他们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呢?不!那些事情我全都知道了。如果她突然站起身并且离开,‘亲爱的,’我会说,‘你让我再也用不着照顾你了。’那崩落的浪涛的震响一直回荡在我的人生之中,它曾经使我惊醒,使我看见那环绕在食橱上的金灿灿的光晕,而现在它再也不会使我拥有的东西轻轻颤动了。

“所以现在,如果我能自命掌握了事物的奥秘,我定可无须离开原地,无须离开我所坐的椅子,就能像个侦探一样到处窥探了。我可以游览遥远荒漠的边缘,那里有野蛮人坐在篝火的旁边。白昼来临;那位女郎把中心火红的水晶宝石举到额头上;太阳用它的光芒平直地照射着沉睡的房屋;海浪的条条波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暗;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拍击海岸;浪花向后迸溅;海水蔓延开来,包围了那些小船和海冬青。鸟儿齐声鸣唱;暗沉沉的通道伸延在花茎之间;房屋被映得泛白;沉睡的人伸着懒腰;渐渐地,所有的事物全都骚动起来。光线涌进屋里,将阴影逐渐驱向一角,使它们不可思议地缩成一团,悬在那里。那团阴影的中心包裹着什么东西呢?是有某种东西,还是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