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83/108页)
他挂断了,坐在那里看着电话,脸上漾起一丝微笑。想到乡间,如同想到了无法逾越的大洋彼岸。它给他一种身处被围攻的堡垒中的感觉,而他喜欢那种感觉——不是喜欢那样的事实,而是那种感觉。他的脸看上去返祖了,变成了在城堡壁垒上战斗的先祖的样子。
一天傍晚,他走出大楼到街对面的一家餐馆去。他有好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当他回来的时候街道上还是亮的——一片夏日的宁静棕色暮霭,仿佛那感觉迟钝的阳光在暖暖的空气中伸展得太舒服了,以至于无法缩回,尽管太阳早就落下山去了。那种光亮使天空看起来很新鲜,而让街道看起来很肮脏。在老旧建筑物的角落里有着一块块的棕色痕迹和腐烂的橘子。他看见纠察队在旗帜大楼门口来回踱着步。他们一共有八个人,排成椭圆形的队列在人行道上一圈又一圈地绕行。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家伙,一个专门采访治安消息的记者,其他几个人他从未见过。他们扛着这样的标语:“托黑,哈丁,艾伦,福克……”“出版的自由……”“盖尔·华纳德践踏人权……”
他的眼睛一直盯在一个妇女身上。她的臀部从脚踝处就开始了,堆在鞋子紧绷的细带上。她有着方形的肩膀,一件廉价的棕色粗花呢外套裹在她那硕大的方形身体上。她长着白净的小手,是那种会将厨房里的东西弄得到处都是的手。她有一张切口一样的嘴,没有嘴唇。她摇摇摆摆地蹒跚而行,可她的动作却惊人地轻快。她的步伐藐视那个要伤害她的世界,透出一种恶意的狡猾,似乎在说她不会更喜欢别的事情,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企图伤害她的话,那将是对世界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不信就来试试看,只要试一试。华纳德清楚,她从未被《纽约旗帜报》雇用过,绝对不可能,教会她识字似乎都是不可能的,她的步伐似乎在暗示她当然不必非得识字。她举着这样的标语:“我们要求……”
他想起了在破旧的旗帜大楼的长沙发上睡觉的那些夜晚,那是在起初的几年,因为新的印刷机等着付账,而且《纽约旗帜报》必须走上街头去面对竞争者们。有一天晚上他咳出了血,但拒绝去看医生,不过结果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劳累过度。
他匆匆走进大楼。那些印刷机还在转动。他站在那儿聆听了一会儿。
晚上,大楼是宁静的。它似乎更大了,仿佛是声音占据了空间,使它一无所有了。一道道灯光从开着的门里透出来,投射在昏暗的走廊里。一台寂寞的打字机在某个地方喀哒喀哒地响着,声音是那么连贯,就像是滴水的水龙头。华纳德穿过一条条走廊。他想,当他为了地方政府选举而宣传那些著名的骗子时,当他美化红灯区时,当他以诽谤文章去诋毁别人的名誉时,当他伏在歹徒母亲的肩膀上啜泣时,那些人是愿意为他工作的。才华横溢的人、德高望重的人都渴望为他工作。而现在,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头一次表现得这样诚实。他在领导着他最伟大的圣战——在一些讨厌家伙的帮助下:工贼,流动工,酒鬼,还有那些卑微的苦工,他们过于忍让,没法辞退。他想,或许罪责并不在那些现在拒绝为他工作的人身上。
太阳照在办公桌上的方形水晶墨水瓶上。它使华纳德想起草坪上的冷饮,白色的衣服,裸露着的手臂压着青草的感觉。他努力不去看那欢快的发光的小东西,手不停地写着。那是罢工第二周的一个早晨。他返回办公室已经有一小时了,并且吩咐不要让人来打扰他。他有一篇文章要赶着写完。他知道他想找个借口,安心地待上一个小时,对大楼里所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办公室的门不宣而开了,多米尼克走了进来。自从他们结婚以后,他一直不允许她到旗帜大楼来。
他站起身来,动作里有一种无声的顺从,允许自己不提任何问题。她身穿一套珊瑚色的亚麻套装,站在那儿,仿佛湖就在她的身后,而太阳正从衣褶的表面升起来。她说:“盖尔,我要我原来在《纽约旗帜报》的工作。”
他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接着他笑了。那是一种康复期的微笑。
他转向办公桌,拿起他写好的几页纸递给她,说:“把这个送到后面去。把电报拿来给我。然后去本地新闻编辑部向曼宁报到。”
那种不可能的东西,那种无法用语言、眼神或者手势传达的东西,那种两个人之间完全理解的统一,通过一小叠纸从他的手到她手中的传递便做到了。他们的手指并没有接触。她转身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