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17/53页)

奶品店老板已经开始对着整店客人大声抱怨坐在最里头的那桌人——他指的是我们——他说那桌人坐了太久。我这趟可会给他一笔不小的生意,只是他还不知道。我背对他坐着,也觉得不该回头去看他。我想,如果我们四目相对,他可能会更加恼火。尼基尔——他一直面对老板坐着,也不时向我们报告老板的情绪状况——替每个人点了一客印度甜乳蛋。已经喝了两大杯牛奶的安瓦开始吃起他那份油腻而沾满糖浆的乳制甜点——又是不断对着它吹气的样子。

他说:“我在十岁时第一次目睹凶杀。我们几个人在居民区里打羽毛球。附近有一间小屋,里面两个男人吵了起来。这两个人晚上通常睡在同一辆手推车上。他们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他们争吵后,我看到其中一人逃跑了。我们过去看个究竟,就见到手推车上那个人的头几乎被砍断了。他还没有断气,正在临死的痛苦挣扎之中。”

“他穿什么衣服?”

“内衣裤、短裤和汗衫。痛苦挣扎的身体把手推车掀翻了。”

“有人跑过来吗?”

“只有我们六七个小孩。他身体落到地上时,往我们身上溅了一些血。我吓得要命。”他开始笑,一边吃着甜点,吸吮着铝质汤匙里的浓糖浆。这是他这个晚上第一次笑。“我们还是小孩,没想到应该报警处理。我们第一个反应是离开,回去把上衣的血迹洗掉。”

“在那之后你见过几次凶杀案?”

“十次或十二次吧。”

“你为什么笑?”

“在我们这里是稀松平常的事。那些凶杀案的起因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譬如说,有一天两个撑伞的男人轻轻撞了一下。其中一人回头想打对方,后者急忙跑进一间屋子里,追打他的那一个也跟着跑进去。我就在那里跟朋友谈话,看到了这事的全部经过。追赶的人掏出一把刀子,当场把另一人杀了——就那样干掉了。这地方的人有百分之八十都随身带着武器。”

奶品店老板并没有因为我们额外点了东西而平静下来,还在继续抱怨着。安瓦吃完他的甜点时,我们准备离去。我又想到有大电视的那户人家。

“有电视的那家人——他们信教吗?”

“他们很虔诚。他们在某些方面比较虔诚,某些方面不那么虔诚。”

“哪些方面比较虔诚?”

正式跪拜五次——但在安瓦和他父亲看来,那份信仰虽然执着,却有一些缺失。

“你能设想自己没有伊斯兰信仰的日子吗?”

“不能。”

“它给了你什么?”

“手足之情,各方面的手足之情。伊斯兰教不鼓吹歧视,它教人互相扶持。如果有一个盲人要过街,穆斯林不会先查明他的宗教是什么,穆斯林不管如何都会帮忙。”

“你觉得你们的聚居区会变成什么状况?”

“我看不出有什么解决之道。”

“就这样一直下去?你真认为你到了你父亲的年纪,情况还会一样?”

“没错。”

“你从没考虑过离开?”

“目前没这打算。”

“你是逊尼派教徒?”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没想到我对逊尼派竟然有所了解。对他来说,他的教派信仰可算是秘密,不是外人能够真正弄清的。

我想知道在他的聚居区里有没有其他穆斯林团体或教派,于是问他,那边是否有伊斯玛仪或阿默迪教派信徒。他说他从未听说过这些团体。有什叶派吗?

“社群里没有什叶派教徒。”

“那不奇怪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

他的正统信仰是他唯一能够依附的纯正之物,他无法设想没有它的日子要怎么过。它是严格的信仰,在其中没有电视,没有让异端存在的空间。它的许多教规和庆典及禁忌都是让安瓦的世界得以完整的一部分。除去这信仰的一项规定,其他一切都将不保,一切都可能开始瓦解。譬如说,穆斯林男子应该蹲着小便。安瓦的一位同事后来告诉我,说他坚持在工作处的现代马桶上使用这种姿势小便——虽然那着实折腾了他一番。

许多你在街道和办公室见到的人都生活在狭小的空间里。每天早上,他们睡过觉,干净而精神抖擞地从这些小空间里出来。整个家庭——可不是贫民窟居民或夜宿人行道的人——就住在一个房间里。他们可能在同一个房间里住上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