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27/53页)
从这里看去,达拉维显得突兀,甚至在孟买都算是多余的:按照人们的说法,它会继续存在,是因为它是选举的票仓,是制造仇恨的温床,许多人可以从那里得到利益。孟买的种种互相冲突的趋势也往那里蔓延,所有新产生的特殊性在那里都变得更加鲜明。但人们还是住在那里,遭受这额外的剥削,因为在孟买,只要有了住的地方,你就可以赚钱。
居住环境可以塑造人。就如同动物会因饲养情况而改变——饲养在小笼子里的鸡(且让我唤起四十年前的特立尼达往事记忆)被放归自由之后不会走,只会像在笼中那样半跳半飞——生活在孟买住宅那种狭窄空间里的人也逐渐习惯了那些空间,他们对另一种有隐私的生活方式会感到心神不宁。
戈提先生是湿婆军的一位高层主管。他在纺织工厂区长大,住的是分间出租宿舍——即纺织工人宿舍——里的一个房间。现在他还住在那里,虽然像他这种有地位的人可以住在更好地区的更好住宅。几年前他曾经那样做过,但结局很不如意。搬进那间单户公寓之后,他太太无法适应因为独立而宽敞得多的环境。她不仅情绪不佳,还变得相当精神失常。因此,戈提先生又搬回了分租宿舍,搬到现在住的两个房间里,回到四周有许多人的那种感觉,回到身边都是生命之声的那种情境。他再度快乐起来。
我是跟着查鲁——一位年轻的马哈拉施特拉婆罗门——一起前往戈提先生的分租宿舍。如果没有查鲁,戈提先生可能不会见我。查鲁说,戈提先生是湿婆军里几位“率性”的人之一。在查鲁的婆罗门词汇里,“率性”指的是粗暴和具有侵略性。
戈提先生住在他那栋分租宿舍的顶层。如果没有查鲁,我想我连那栋楼里的楼梯都到不了。一进入大门就闻到一股气味,看到小天井里一堆湿漉漉的垃圾和几只觅食的大猫小猫;然后,在突然变暗的通道里,一股从堵塞的排水沟里散发出的浓热气味呛住了我的喉咙——这让我觉得晕眩窒息,几乎要吐。出于他的婆罗门责任感,也因为他认为不应该爽约,查鲁(不断回头看我,有时甚至伸手拉我,像父亲把小孩从沙滩带进海里那样)一步步引着我往前走上分租宿舍的楼梯,经过几扇敞开的让你能看到里面家庭生活空间的门。
热空气应该会上升,但在高层空气却比较新鲜。一扇门外的老虎标记——湿婆军的标记——告诉我们那是戈提先生的房间或公寓。它面向大马路。几个绿框的毛玻璃小窗开着,外面是防盗的铁丝网,从窗外吹进来的汽车废气倒令人觉得清爽。
戈提先生有两个小房间。挂着帘子的门另一头是厨房。接待我们的这一间在晚上是卧室,白天则算是湿婆军的办公室。房间里有不少文件,存放在靠着侧墙的一个组合型橱柜里——这现代化的摆设令人觉得意外。一面墙上的装饰品中有张海报;这可能是某家石油公司印的,里面有一幅彩色的老虎照片以及一句英文:You observe a lot—by watching(睁开眼睛,观看宏微)。
戈提先生的父亲做过纺织工人,他每月赚四百卢比,相当于三十英镑多一点。他们一家人口不少,膝下有五男二女。家中原本有四个女儿,其中两个已经过世。他们全家所住的一个房间是标准的分租宿舍房间,面积为十英尺见方,家中孩子还小时,还相当过得去。早餐他们只喝茶,没有烹煮的食物。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一点,孩子们去上学。因此,每次大约有一个月时间,戈提先生的父亲在早上可以拥有一点自己的空间。戈提先生的父亲在纺织厂轮班工作,每个月换班一次。
我想起拉欧提先生关于每个马哈拉施特拉人都有文化的那番话,于是问戈提先生他在小时候是否也上过健身学校。他说没有。不过,这问题跟他有些相关,因为接着他马上说他曾经热衷运动。我向他问起宗教。他在分租宿舍长大时,如何认识宗教,学到圣人的启示?他说他自己不是虔诚的教徒:这么说来,他在某方面已经向过去告别了。不过,他说,他父亲会在家里做礼拜——虽然他父母都没有受过教育,而且直到他上大学之前,家里没有半本书。
听起来,那是一段艰苦、吃紧的日子。不过,一家人总算熬了过来。他结婚之后,情况开始改变。妻子从她家的分租宿舍搬到戈提先生的分租宿舍,接着他们生了一个孩子。这下子,那十英尺见方的房间就住了十个人。家人之间会有“分歧”,争端不断。因此,戈提先生带着妻儿搬到火车车程三四十分钟之外一个郊区的“员工住宅”——公寓大楼里的单户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