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26/53页)

“没错。我们之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遇到任何需要时都会去求神。这里有一座印度教徒去的教堂。那是他们相信的东西,但不是他们的宗教。如果你是印度教徒,怎么可以去教堂?”

壁橱中倾斜的中央架板上有一本《财富》杂志和一本《投资入门》。巴布意识到了不搭调的组合:那些实用的书籍和杂志;他自己的耆那教信仰;他对全盘洁净的追求;他所处的环境;他周周的其他信仰。

有人用不锈钢小托盘端出了茶。那是耆那教徒喝的茶——素的,不加任何蛋制品。还有一块普里面包㉔,几种用面粉及扁豆粉炸成的东西。

我以为巴布已经不再想带我去看达拉维那个大贫民窟了。不过,在他公寓的客厅里,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喝完茶之后他带我去后面一个房间,让我从那边瞧瞧。贫民窟的距离比我设想的要近,就在沿着巴布家那条街后方的铁轨的另一侧。先前来到那条街时,巴布所住的中产阶级地区看来是那么有头有脸,现在所见的却只是被夹在公共住宅区和大贫民窟之间的一块狭长地段。

他说:“你会受不了那臭味的。”指的是贫民窟。

过了一会儿,像人们要出门去面对恶劣天气时那样,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们该走了。

我们步行前去。贫民窟只在短短步程之外。我们先走过铁路上方人潮拥挤、处处灰尘的天桥,下午的人潮真是乱哄哄。才刚走下天桥,已经有点犹豫的巴布说,我们应该搭出租车。

为了让我明白贫民窟之大,他说:“瞧,从这头到那头没有半栋高楼。”从这个高度看去,贫民窟尽收眼底。不然,要是在路面上移动,可能会看不到那一大片四周被远方高楼包围起来的凌乱平地。

接着,在那么一瞬间,我们就已经在贫民窟的边缘行驶。这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直接,那么势不可挡,仿佛你看到的是戏台上或摄影棚里的场景,而其中的人只是在扮演贫民窟居民的角色:前后左右紧挨着的小屋和棚子,四处可见的灰黑和泥泞,不知弯向哪里的凹凸不平的窄巷;然后是一条半边路面被挖起的大路;然后是黑泥,蹲在一个黑湖边大便的男人、女人、孩子,闪着可怕油污虹彩的沼泽和排水沟。

臭味几乎无法忍受,但也不得不忍受。因为交通堵塞,出租车停了下来。堵塞是对向几辆装了货的卡车所造成的。达拉维贫民窟也算得上工业区,这里有许多没有执照、在管制得较好的城区不可能存在的厂商,包括皮革及化学工厂。

汽油味和煤油味使臭气更加浓烈。在这臭气当中,许多光着臂膀的人忙着工作,做着我从未见别人做过的事:他们正在捆扎或拆散废布料及废纸板。有的在一团灰白色灰尘中工作——那灰尘在地面堆积起来后像是积雪,在那上面手拍足踏都无声无息。有的在路旁或小棚里工作。这是大规模的拾荒。

巴布说他难得从这里经过。在出租车里,他背对贫民窟坐着。他面向马路另一侧,那边是那几辆原地不动的装货卡车,远方则是海边的班德拉中产阶级区的公寓大楼。

车子又动了起来。走了一段路之后,巴布说:“这里是穆斯林区。人家会告诉你,这里的穆斯林是基本教义派。你不觉得不管你让他们去为什么名义而战,他们都会听从吗?”

午后太阳斜照下兽皮、粪便、沼泽、化工制品和汽油的臭味,废布料的灰尘,卡车排放的琥珀色烟雾——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了这一切,进入另一个孟买,我们了解的、花了那么多时间去适应的孟买,道路铺了柏油、有巴士行驶、人们穿着轻薄衣物的孟买。

开车经过那地区已经够难了,要想象在那里过日子是什么样则更加困难。但人们还是住在那里,忍受着臭味和可怕的空气。有些人的事业就在那里。甚至也有律师住在那里,有人这么告诉我。粪便的气味是否只在边缘,在那个油亮的黑湖边才闻得到?并不是。那臭味弥漫了整个达拉维。我还在一本孟买杂志上读到一篇关于巴布那个西恩郊区的文章,里面把达拉维贫民窟描写得就像它让西恩多了波西米亚风味,给单调的中产阶级生活增添情趣:这就更加令人惊愕了。孟买可真让它的居民有了某些免疫力。

一段日子之后,当我搭出租车前往圣克鲁兹的国内机场时,我又看了达拉维另一眼。出租车司机——来自海得拉巴的穆斯林,充满自尊,在孟买住得不安心,害怕会沉沦下去,计划着不久就返乡,而同时带点神经质地看待他的车子和衣着——向我指出位于机场公路一侧的安置棚屋拆迁户的公寓大楼。往另一个方向,他向我指出达拉维扩展于其上的那片沼泽地。更远处则是那著名贫民窟的低矮的黑色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