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44/53页)
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白人婴儿彩色相片。另一面墙上有几张南德欧的彩色小照:脸颊丰满,肚皮圆滚,但面容依然气势焕发。对面墙上挂的是玛丽卡父亲的相片。他曾经出过名,是民谣歌手、共产党员和穆斯林。在房间另一头,电视机后方墙上挂着一面小红旗,不远处则是安贝卡穿西装打领带那张著名灰色相片的复制品,还加了框。
主人并未向我们介绍那位穿蓝色莎丽、坐在柳条椅上的女子。我们没有和她讲过话;而她还是那样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轻轻伸缩双腿把柳条椅摇来摇去。这会儿,她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到里面去了。
接着,玛丽卡自己也进了里面,裙子随着步履晃动。过了一阵,她用一个非常好看的、不知什么东西编成的托盘端出茶来招待我们。此后我逐渐看出,玛丽卡的举动很少是随意而不经心的,对于她所做的事,或是她多少能左右的事,她总想达到美好或优雅的境界:包括她的衣着、她的步履、房间的颜色、白人婴儿的彩色大相片,甚至她养的狗——一对长毛经常梳理、在孟买的高温中略有疲态的白色博美犬。因为长得漂亮,玛丽卡在四年前买下了它们。
我们把电话号码留给她,她说她会叫南德欧跟我们联络。然后,就那么一下子,没有经过什么过渡阶段,我们已经不再身处那间客厅或大厅,转而置身于停着压破了轮胎的废弃吉普车的巷子里。在短巷尽头,我们又回到了较熟悉的孟买。
后来,查鲁告诉我说,他们——玛丽卡和南德欧——那桩婚姻是大家熟知的故事。玛丽卡用马拉塔语写过一本自传,题为《我要毁灭自己》,这本书曾经是畅销书。以马拉塔语书籍的标准来说,那代表一万本的销售量。
玛丽卡的书不但是一则爱情故事,也是幻灭和痛苦的故事。几乎就在她跟南德欧结婚的同时,达利特黑豹党开始产生大问题,南德欧的行为也变了。她受苦,遭遇骇人的事。南德欧得了性病,他继续跟红灯区的女人来往。但是因为有了一个孩子,也因为爱对方,她无法离开南德欧。她对女性自主有强烈的认同,然而由于对南德欧的爱,她在自己的生活里已经失去了一些自主性。经历十年的爱和苦之后,她写出了自传。
这本书坦然谈到性的话题;虽然马拉塔女性作家并非没写过这类东西,玛丽卡的书却因为触犯了许多人对种姓的忌讳而引起了轰动。虽然玛丽卡的父亲是穆斯林,她母亲倒是印度教徒,其种姓阶级仅在婆罗门之下。玛丽卡关于她对南德欧的爱以及后来跟他所过的不平静日子的故事让人们觉得难过,受到伤害。
南德欧那边没有消息,因此有一天晌午时分,查鲁和我又去了他家。玛丽卡不在,不过有人开门让我们入内。我们还来不及留个字条,玛丽卡就回来了。她外出购物才归来,穿着一件浅色薄绸莎丽。莎丽在她身上鼓起,布面是白底红褐色小图案。她双手只拿着几根带叶的芜菁或胡萝卜,几乎像是她衣服的一部分:在她手中,这些蔬菜看来犹如某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中的象征。
接着,南德欧自己也和一位友人出现了。南德欧身材健壮、小腹浑圆、肤色黝黑,出人意料地有一副慈祥的面貌。在人群之中,他不会显得突出。我只能从他的眼睛和额头看出坚强个性的表征,不过,这可能只是因为我对他的为人已有一些认识。在他身上看不出他是诗人或黑豹党人。他有一种奇怪的沉静神情,仿佛内心的火已经熄灭。我接着想起查鲁谈到他的疾病时的那些话。不是别的,而是他的疾病——另一个外敌——终于令他虚弱,使得他变成目前我们所见到的这种温和可亲却又有点冷漠的样子。
他不会说英语。是的,他用马拉塔语对查鲁说,他乐意跟我们见面谈谈。明天吧。是的,那就过来用午餐。不方便?嗯,午餐后过来吧。两点到五点。那段时间过来。
然后,跟他同来的那个人走进里面,查鲁和我向玛丽卡告辞之后便离开了。这回碰上南德欧,安排见面的事似乎够容易了。查鲁却觉得太容易了,他对这个约定有所置疑。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在守时和履约这等事情方面,达利特的表现颇为差劲。
查鲁所害怕的果然成真了。我们翌日又去了他家,可是南德欧并不在。我们从巷子爬上水泥台阶进入客厅或大厅时,玛丽卡透露了这个消息。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有一位未被介绍的年轻女人坐在柳条椅上,同样的,这回在客厅里也有一个主人没有向我们提及的人:这是一位瘦黑的女子,就大剌剌睡在地板上的一张席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