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第10/29页)
“祖父一看到我读书就非常不安,他说我老是在读书。我是家族里第一个不种田的,恐怕也是第一个大学毕业生。我们村里现在有十六个人拿了文科硕士学位。我出生时,村中只有一个大学毕业生——他拿了文科学士学位,是一位老师。如今大家很关心新事物,很重视教育,花再多钱也要把孩子送到较好的学校。”
他回到祖父拥有三千亩土地的话题上。“现在没人有这么多土地,所有权已经分散了。集约耕作,高产量品种。这是一场革命。以前我有时会送午餐到田里给祖父,有时送的是炼乳——他很喜欢炼乳。那时我看到的耕作方式现在完全不见了。当年收割期是在四月,大部分土地一年只有一作。四月份天气非常热。我祖父会雇用四十来个工人,分给他们镰刀。他们早上四点左右趁天还不热就下地,一直收割到十一点——一大排人坐在田里兴致勃勃地割,左手握着茎秆,右手拿刀割,然后往前移,大家互相较劲。”
跟先前那位满口理论、脑中都是宗教与历史念头的古特吉比起来,这像是另一个人了。
“那种收割的模样有点像庆典。收割的工人下午休息,傍晚再回到田里,从四点半工作到六点半、七点。如今在任何村庄里都看不到这种景象了,没人会在早上四点起床下田。我想,使用机器之后态度和生活也就变了,大家必须学会如何操作这些复杂的机器,就这点而言,他们变得比较现代化。这也是旁遮普问题的起因之一,别的地方的印度人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说,他关于机器的说法也适用于印度其他地方,无论是村庄或城市。那是印度工业革命的一环。
他似乎同意,但接下去说:“务农的人很年轻时就开始跟行政部门在几个方面有接触。由于灌溉的事,他明白了官员的阶层体系。为了种子的事,他跟大学打上交道。跟城里人比起来,他更了解政府的运作。”
他回头谈起变迁的话题。“我们过去有佃农,现在没了。现在已经不那么依赖人力了。过去收割时常见到人家在晚上磨镰刀,穷木匠整晚就干这活儿,因为一大早镰刀就又要派上用场。今天,我们村里有几个人专门制作和修理新式农具,在旁遮普的小镇里,现在街道两旁都是一连串农具修理店。”
他想到有所改变的其他事。“村里已经不再用实物做酬劳了。哈里真——表列种姓——他们的地位现在也不一样了。小时候,有一天,我从村里一口井取水喝。我不知道那是哈里真的井。我叔叔不准我进屋。他叫我坐在门口,然后请来村中的‘格兰提’——诵读锡克经文的人——给我一些水喝,消解我的罪行。今天,我这位叔叔雇用哈里真在厨房工作,替他准备吃的。
“这发生在旁遮普,但会扩展到全国。在每个地方,人们的态度都会改变,他们对政府的期望会越来越多。政府堕落得很快,无法符合人们的期望,因此我看到国家里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分歧。彻底的混乱。我们的政府已经像是黑道组织——政客、公务员、生意人,这些人都不从事基本生产。他们会跟生产者发生冲突。”
古特吉给我几篇他讨论旁遮普和锡克问题的文章。其中一篇是为一九八二年初一次大学研讨会所写的文章,可能就是让他跟政府产生龃龉的那篇,其标题为《印度锡克问题根源》。它让我想起卡布尔·辛格的著作,其文笔有学术性,用了冗长句子和深奥字眼,还在附注中引用了锡克经文。它的基本论点是锡克教徒的信仰意识形态跟印度教徒截然不同。它进一步指出,旁遮普在地理和文化上都更属于中东,而非印度。锡克教和兰吉特·辛格的锡克帝国之大敌一直是——非此莫属——婆罗门教。
“只凭着坚信师尊这个最明确的意志,锡克人在师尊所立下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帝国。他们在时常入侵的外人的腹地竖起了橘黄色旗帜”——橘黄色也是孟买湿婆军的颜色,孟买市政府的墙板上就悬挂着这种颜色的东西,上面装饰着交叉的剑——“他们削弱了西藏的神王。然后致力将印度从英国人手中解放出来。”但他们遇到了困难。“旁遮普境内境外站在婆罗门一边的势力联合了起来,想要消灭唯一真正能够使印度早日得救的锡克人。”
因此,除了对祖父村庄的田园记忆,除了收割和庆典的美好景象之外,他心中还有另一个由兰吉特·辛格的十九世纪短暂王国所激发的荣耀之梦。这是个不客观的看法。不过,那是可以预料的。在认识了历史以及觉察到他们的新处境之后,印度所有地方的人都依照他们的需要改写了历史。
古特吉谈到他的生平和信仰时,很少对什么事情提出质疑,这倒是我没预料到的。宪法,法律,教育中心,以护卫人民权利及改善人民生活为崇高理想的公职,四十年来在工业及农业变迁方面所做的投资——在古特吉的描述中,这些使印度有别于许多邻国的特色却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没有提到好几代改革家和智者的功劳。正是他们不屈不挠的努力创造出了有助古特吉走出农村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