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30/32页)

“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最好保持低调。你今天应该改编你的海顿。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离开时,玛琪雅打电话来。他把话筒交给我,似乎眨了眨眼,其中没有一丝讽刺。除非我会错意(我想我没有),否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们之间是朋友才有的完全透明的关系。或许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情人。

但话说回来,或许情人就是如此。

每次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十天,眼前浮现的尽是晨泳、我们懒洋洋的早餐、骑车进城、在花园里工作、午餐、我们的午睡、下午继续工作或打打网球、晚饭后到小广场,还有每一夜那种超越时光的做爱。回顾这些日子,除了他和译者在一起的半小时,或我好不容易偷几个钟头陪玛琪雅之外,我们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

“你几时察觉的?”有一天我问他。原本我希望他说“我捏你肩膀,你几乎在我臂弯里枯萎的时候”,或“我们在你房间聊天,你弄湿泳裤的那个下午”之类的。“你脸红的时候。”他说。“我?”当时我们在讨论译诗,那是他到我们这儿来第一周某日的一大早。那天我们比平常更早开始工作,或许因为早餐桌在极树下排开来时,我们已经享受过一段自在的交谈,因此很渴望花点时间相处。他间我是否译过诗。我说译过。怎么着,他译过吗?译过。他正在读莱奥帕尔迪,遇到几个无法翻译的诗句。我们往复讨论,彼此都不知道一段贸然展开的对话能够进行到什么地步,因为在更深入探索莱奥帕尔迪世界的同时,我们也发现偶然的小岔路,让我们天生的幽默感与爱开玩笑有机会尽情发挥。我们把那段话译为英文,接着从英文译成古希腊文,然后译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译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文。因为莱奥帕尔迪的《致月亮》最后一句被过度转译,我们在不断以意大利文重复无意义的诗句时爆笑出声——这时突然出现一阵静默,我抬头看他,他正率直地用他那总是令我仓皇失措、冰冷无神的目光盯着我看。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接着他问我怎么这么博学,我镇定地说了类似“因为我是教授之子”的话。我并不总是那么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识,尤其面对一个让我畏怯的人。我没有什么能反击、补充的,没有什么能搅乱彼此关系的能耐,没有地方躲藏或寻求掩护。我仿若一只羔羊,困在千燥无水的塞伦盖蒂平原上,无处躲藏。

凝视不再是对话、甚或也不是拿翻译开玩笑的一部分;凝视已经超越凝视,成为自己的主体,只是彼此都不敢、也不想提起。是的,他眼中有这样一股欲色,让我必须撇开眼光。我再回视他,他的眼光不曾移开,仍然聚焦在我脸上,仿佛说:“你撇开目光,又再度回来,你很快又要撇开目光吗?”我只好再度躲避,仿佛沉浸在思绪里,但其实慌乱得想找话说,仿佛一条鱼在热得快干涸的浑浊池塘里挣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感觉。到头来令我脸红的,不是我感觉到他识破我多么努力才能不避开目光与他四目相交,而是我为求迅速安全脱身的那当下所产生的困窘。让我脸红的是令人激动的可能性,我既不敢相信又希望能够持续的可能性。我发现他可能真的喜欢我,而且他喜欢我和我喜欢他的方式如出一辙。

连续好几周,我把他的凝视错认为不加掩饰的敌意。天大的误会。那只是一个害羞男子与人四目相交的方式。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世界上最害羞的两个人。

父亲是唯一从一开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欢莱奥帕尔迪吗?”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暗示莱奥帕尔迪的主题是让我在谈话暂停时似乎有点分心的原因,我问。

“是的,非常喜欢。”

“我也非常喜欢他。”

我始终知道我说的不是莱奥帕尔迪。问题是,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让你不舒服,但我就是非确定不可。”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就说我相当确定吧。”

换句话说,他来没几天就开始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是伪装?在友谊与冷漠之间摆荡的这一切——这些是什么?他和我彼此暗中监视,却否认有这么做的方法?或者只是避开彼此最狡猾的方式,希望我们感觉到的其实是真正的冷漠?

“你为什么不暗示我?”我说。

“我暗示了,至少我试过。”

“几时?”